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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小说 >武侠仙侠 >碧血剑(下卷)(新修版) > 第58章 袁崇焕评传(17)

第58章 袁崇焕评传(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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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是不能辞职的!

袁崇焕的内心天下,只能从他的诗作中约略能够见到。他老婆姓黄,袁的遗诗中有〈寄内〉一首,是写来寄给老婆的:“离多会少为功名,磨难考虑懊悔生。室有菜妻呼负负,家无担石累卿卿。当时自矢风云志,本日方深后代情。作妇更加供子职,死难塞责莫轻生。”他本身在外抗敌作战,奉侍老母的任务只好请老婆负起了。何寿谦《乡先正袁崇焕督师事略》记,袁被磔身后,“妻黄氏投江死,尸流至赤水峡,村夫哀而葬之。《镡津考古录》为立烈妇传。”兄弟老婆放逐三千里,刚好放逐到袁崇焕做过知县的福建省邵武县,袁为官廉洁,邑人记念他的功劳,善待他的遗属,袁钰有一首诗说这件事:“家徒四壁久萧然,骨肉流浪旧治迁。身后尚收廉吏报,邑中共说大夫贤。曾为大将惟知死,本是文官不爱钱。白发高堂年八十,留居破屋割三椽。”袁崇焕曾有〈忆母〉诗一首:“梦绕高堂最可哀,牵衣曾嘱早返来。母年已故乡何有,国法难容子鄙人。负米当时原可乐,读书籍日反为灾。思亲想及鬼域见,泪血纷繁洒不开。”

崇祯传下来的笔迹,我只见到一个用在敕书上的花押,以及“九思”两个大字。“九思”出于《论语》。孔子说:君子有九种考虑:看的时候,考虑看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考虑听清楚了没有;考虑本身的神采暖和么?态度持重么?说话诚心诚恳么?事情严厉当真么?碰到疑问,考虑如何去处人家就教;要发怒了,考虑有没有后患;在能够获得好处的时候,考虑是不是该得。这就是所谓“九思”。[2]此人大书“九思”,但本身明显一思也不思。倒是在身后,得了个“思宗”的谥法,总算有了一思。

袁崇焕枉死,天下冤之,千百首悼诗,我觉得都不及那位三界神所说“辛苦数十年,乃今得歇息矣!”一语动人之深。想像袁崇焕数十年中边关冒死,抛妻别母,存亡以之,自期“功成身可死”,直到真的给天子杀了,才得歇息,真不由热泪盈眶矣。

他孤傲得很,身边没有一小我能够筹议,因为他任何人都不信赖。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陷目睹守不住了,他调集文武百官商讨,君臣相对而泣,束手无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写了“文臣个个可杀”六个字,给身边的近侍寺人看了,当即抹去。他在他杀之前,用血写了一道圣旨,留在宫中,对李自成说,这统统都是群臣误我的,你能够碎裂我的尸身,能够将我的文武百官尽数杀死。[3]可见他始终觉得统统不对都是在文武百官,悔恨统统为他办事的人。

但是为甚么终究杀了他?明显,崇祯不肯认错,不肯承认当时误中反间计的笨拙。杀袁崇焕,并不是心中真的思疑他背叛,只不过要坦白本身的笨拙。以永久的卑鄙来粉饰一时的笨拙!

十四

一九五○年春季,我到北京,香港《至公报》的前辈同事李纯青先生曾带我去崇祯吊死的煤山观光怀旧,望到皇宫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北京春日的艳阳下映出灿烂光彩,想到崇祯在吊死之前的一顷刻曾站在这个处所,必然也向皇宫的屋顶凝睇过了,固然此人卑鄙暴虐,却也不免对他有一些悲悯之情。

他哥哥天启从做木工中获得极大兴趣,迷恋乳娘,信赖魏忠贤统统都是对的,精力上倒很安然。崇祯却只是烦躁、忧愁、迷惑、彷徨,做十七年天子,过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冒死想办好国度大事,却完整不晓得如何办才是。

古时,一名了不起的大人物去世,常常有神话传说附在他的身上。《东莞县志》记录了一则传说:东莞水南修三界庙,袁崇焕曾为撰碑文,县志中说:“相传袁崇焕为三界神托生,儿时患背疮久不愈,会修庙,神像背为漏痕滴破,葺补之,疮遂痊。及死柴市时,其夜司祝闻神言,谓:‘辛苦数十年,乃今得歇息矣!’怪之,后得崇焕死信,众咸惊奇,当时祀于三界庙后。”

我九岁那一年的旧历蒲月二十,在故里海宁看龙王戏。看到一个伶人悲怆苦楚的演出,他披头披发的吊颈而死,临死时把靴子甩脱了,直甩到了戏台竹棚的顶上。我从木牌子上写的戏名中,晓得这出戏叫作“明末遗恨”。哥哥对我说,他是明朝的末代天子崇祯。当时我只感觉这天子有些不幸。

崇祯以是杀袁崇焕,并不但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那么简朴。如果是出于一时误信,可说他只是笨拙。《三国演义》写曹操误中周瑜反间计,听信蒋干的密报,立即就杀了水军都督蔡瑁、张允,比及两人的首级献到帐下,曹操顿时就觉悟了,自言自语:“我入彀了!”那只是半晌之间的事。但是崇祯于十仲春月朔将袁崇焕下狱,到来岁八月十六才正法,中间有八个半月时候沉思熟虑。他曾几次想放了袁崇焕,要他再去守辽,是以有“守辽非蛮子不成”的话,从宫中传到外朝来。[1]既然有如许的话,当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极的反间计。他称袁崇焕为“蛮子”,那是既讨厌他的倔强,却又不由佩服他的干劲和才气。

当满清雄师兵临北都城下,辫子兵烧杀掳掠的动静不竭传入耳中,崇祯心中充满了惊骇,就像吓坏了的困鼠撕杀同类一样,只听到一个毫不敷信的谎言,便命令将袁崇焕投入狱中。他怕这小我的英悍之气,怕他的蛮劲和战役精力,怕他在手握兵权之际抢了本身的皇位,南宋时高宗赵构杀岳飞,这类心机也有感化;他的祖宗朱元璋杀大将李文忠、冯胜、傅友德、朱亮祖、蓝玉,是怕本身身后这些大将抢儿孙的皇位。只不过比之朱元璋与赵构,崇祯更加年青,更加贫乏才气、聪明、经历、知识,更加暴躁多疑。他如果放了袁崇焕出狱,命他带兵抗清守城,只证明本身的笨拙和懦怯。越是笨拙懦怯的人,越是不肯承认。认错改过,需求聪明,需求勇气,他所没有的,恰是这些品德。

为甚么隔了这么久才杀他?因为清兵一向占据着冀东永划一要地,威胁北京,直到六月间才全数退出长城,在此之前,崇祯不敢获咎关辽军队。要比及京师的安然绝对没有了题目才脱手。在此之前,他不是不忍杀,而是不敢杀。他对袁崇焕又佩服、又惊骇,内心有极强的自大感。杀袁崇焕,是自大感作怪。

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个大学士(相称于宰相或副宰相),十四个兵部尚书(那是斧正式的兵部尚书,像袁崇焕如许加兵部尚书衔的不算)。他杀死或逼得他杀的督师或总督,除袁崇焕外另有十人,杀死巡抚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个兵部尚书中,王洽下狱死,张凤翼、梁廷栋服毒死,杨嗣昌自缢死,陈新甲斩首,傅宗龙、张国维撤职下狱,王在晋、熊明遇撤职查办。可见正法大臣,在他原不当是一件大事。这些兵部尚书中,有些昏愦胡涂,有些却也忠耿精干,比方傅宗龙,只因为向崇祯奏禀全百姓穷财尽的惨状,崇祯就大为活力,责备他道:“你是兵部尚书,只须管军事好了,这些陈腔谰言,说它干甚么?”厥后便将他关入狱中,关了两年。

十五

袁崇焕身后,他的冤枉垂垂为世人所知,赵翼《廿二史札记》以为,当时传播通敌谎言的,主如果崇祯身边有权有势的寺人。直至清朝修《明史》,按照《太宗实录》中的记录,才在〈袁崇焕传〉中照实记录皇太极设想使间。而后记念和凭吊袁督师的诗文甚多,特别是广东人,如康有为、梁启超等等。一九五二年,叶恭绰(广东番禺人)和柳亚子、李济深、章士钊等四人联名致书毛泽东主席,要求保全并补葺北都城内的袁崇焕墓。毛氏于一九五二年蒲月二十五日覆书叶恭绰,此中说:“……克日又接先生等四人来信,申明末爱国魁首人物袁崇焕先生祠庙事,已告彭真市长,如无大碍,应予保存。此事嗣后请与彭真市长联络为荷。”(《毛泽东手札选集》第四三三—四三四页)可见新期间的中国当局对他仍有正面评价。插手重修袁墓袁祠的,除上述四人外,另有蒋光鼐、蔡廷锴等广东籍的闻名甲士。

他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他连魏忠贤都没有。他没有精力上的信奉,一度听了徐光启的奉劝而信奉上帝教,但他的爱子悼灵王抱病,上帝没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对上帝失却了信心。他没有真正的爱好。他不好女色,连陈圆圆如许的美女送进宫去,他都不感兴趣而遣出宫来。

在中国几千年汗青中,君主被仇敌俘虏或杀死的很多,在政变中被杀的更多,但临危他杀的却只要崇祯一人。因为他的他杀,先人对他的评价便比他实际应得的好很多。只因他不好酒色,勤于政事,先人就觉得他本身是个好天子。乃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说他并不真的非常胡涂,只不过遭到欺蒙,统统好事都是群臣干的。[4]只因他遗诏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杀死一个百姓,先人便觉得他真的爱百姓(莫非他十七年中所杀的百姓还少了?)。只因他说过“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先人便觉得明朝以是亡,任务是在群臣身上。实在他说如许的话,就表白他是公道的亡国之君。他具有绝对的权力,却将复兴之臣、治国平天下之臣杀的杀、罢的罢,将一批亡国之臣走马灯般换来换去,那便构成了亡国之君的前提。

袁崇焕中进士的主考官韩爌,是东林党的驰名流物,袁崇焕在天启年间被魏忠贤逼迫而落职,韩爌很悲伤,因此堕泪。袁崇焕大为打动,赋诗一首,〈闻韩夫子因焕落职泣赋〉:“清算朝端志未灰,门墙累及寸心摧。科名到手同危事,师弟传衣作祸胎。得附青云能不朽,翻令白眼漫想猜。此身迟早知为醢,莫覆中庭哭过哀。”“醢”是斩为肉酱,汉高祖杀大功臣,常常将其醢为肉酱,赐给其他功臣以恐吓。袁崇焕自料本性梗直,迟早会给天子醢了,劝教员韩爌将来不要把我的肉酱倒在中庭而悲伤。不料此诗竟然成谶。他也常常想到“功成身故”的题目,以为只要用心明净,不必学张良那样明哲保身,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袁崇焕以为韩信不听蒯通的奉劝,不起兵造反是对的,虽给吕雉(高祖后吕后)用计杀了,但一死成名,是精确的了局。遗诗〈韩淮阴侯庙〉:“一饭君知报,高风振俗耳。如何解报恩,祸为受恩始。丈夫亦何为?功成身可死。陵谷有变易,遑向赤松子。所贵明净心,后背早熟揣。若听蒯通言,身名已为累。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

崇祯既大书“九思”,《论语》、《孟子》这类儒家文籍当然是熟谙的。袁崇焕考中进士,四书五经非熟读不成。当袁崇焕从锦宁火线率师回援北京之时,我真但愿他的幕僚或朋友能抄一段孟子的话给他看。《孟子·离娄》:“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袁崇焕救兵到达北都城下,崇祯不体恤兵将远来劳苦,反而对之疑忌,不准进城歇息,早已“视臣如土芥”了,袁部即便不视他为寇雠,也大可不必再为保卫他而冒死血战。

[11]程本直〈漩声〉中引袁崇焕的话说:“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觉得子,妻孥不得觉得夫,手足不得觉得兄弟,交游不得觉得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逃亡之徒也’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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