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张居正起家接过,见高拱正写出“春台”二字,知是写给蔡国熙的;他有话要说,恐高拱写完了再说,又被他指责不早说,遂清了清嗓子,道:“玄翁此前已多有札谕,可蔡国熙仿佛是铁了心要依法行事的,居正担忧,还会几次折腾个没完。”
高拱一看,是苏松巡按御史李贞元的奏本,奏报审勘徐阶三子一事。只见上写着:“戍其宗子璠、次子琨,氓其少子瑛,家人之坐戍者复十余人,没其田六万亩于官。”
“玄翁,”张居正面红耳赤,刚要辩白,高拱打断他,以居高临下、师长经验弟子的口气道:“寿序里,你还说‘北虏款关求贡,中外相顾骇愕,莫敢发,公独决策,纳其进献,许为外臣’,可你给李幼滋书牍里如何说的?都是你的功绩,还说三计只用其一!如何能如许做人,嗯?!”
“真是像阴魂普通胶葛不散!”高拱愤怒地把奏本往书案上一丢,“刚说能够消停了,费事事又来了!”他知张居正特地让他看,必是有话要说,就又把奏本往外推了推,“待叔大返来再议。”
“不能胶葛个没完没了!”高拱烦躁地说,拿过一叠稿笺,提笔先给巡按御史李贞元修书:
“罪有应得!”张居正道,“若不是存翁之子,定然还要重于此。”
张居正不语。
“喔?好!”高拱道,“曾省吾有军旅才,故乡又距川南不远,风土情面有近似处。他到那边,可发挥一番。你转告他,要像殷正茂、张学颜那样,好好做,做出政绩来,还是升他的官。”说着,就有几分对劲,“殷正茂、张学颜常常书牍不竭,叨教方略。他也一样,随时可向我叨教方略。”
高拱的肝火宣泄得差未几了,又见张居正一副惭愧难当、委委曲屈的模样,便和缓了语气,道:“我说过,免得一件闲事,便是一件治道。畴昔的事,不管真假,都不提了!他拿起李贞元的奏本,“徐老的事,也该早日告终。我拟旨,明言判得太重,令改谳就是了。我再给苏松巡按御史和蔡国熙修书,让他们务必宽解。”
“哦,没甚么,没甚么,居正只是想早结此案。”张居正谨慎翼翼地说。
“那另有甚说的?!”高拱一脸怒容道。
高拱闻言,把笔往架子上一撂,道:“你说如何办?”
张居正道:“记得玄翁说过,天理就是情面。以情面论,存翁在当局十余载,士林谓之一代名相,国之元老。若三子系罪,竟至放逐,士论何谓?居正乃存翁弟子,不能为恩师进一言,何故自处?玄翁当国者,本与存翁有嫌,此案一旦公之于众,士论谓玄翁何?玄翁固无抨击之心,而必落抨击之名,如此,谁能获其益?”
“也罢,为了大局,只好委曲奉法之官了!”高拱叹了口气,“恰好山西学政缺员,就调蔡国熙去吧!徐案,转交松江府勘理。”
张居正松了口气,道:“玄翁磊落!只是……”他欲言又止,生恐再把高拱刚熄下去的火再挑起来。
张居正见高拱走进中堂,抱拳见礼道:“玄翁,曾省吾已陛辞,本日就首途到差。”
“顾不了这么多了。”高拱又喟叹一声,“我这才体味到,当国者为大局计,不得不对究竟让步,捐躯一时一地一人,也是出于无法。”说着,他把未写完的书牍“嚓嚓”撕成细条,又揉成一团,摔在地上。
张居正额头上冒出虚汗,思忖半晌,道:“教唆之言,玄翁若信之,以之责居正,居正夫复何言?”
张居正心想,要的就说你这句话!但却以体贴的语气道:“蔡国熙也是奉法行事,把他调走,不唯虐待了他,玄翁也会是以受他的抱怨!”
中午,张居正回到中堂,高拱劈脸问:“徐老三子,判重了吗?”
张居正低头暗笑,口中道:“自当常常向玄翁叨教方略。”他顺手拿起一份文牍,走到高拱书案前,“玄翁请看看这个。”说完回身往外走,去文华殿看视太子。
高拱闻听“抨击”二字,更加愤怒,黑着脸道:“叔大,记得我给你讲过,为人之理,始于立心;立心之本,在于忠信。苟有不实,便欠光亮,便为心害。丈夫苦衷,当如彼苍白日。你在给我的寿序里说,‘再入当局,众谓是且齮龁诸言者,公悉待之如初,何尝以私喜怒为用舍’,可我传闻,你常常提示徐老,说高实未忘情也,端赖你从中调和。你如何能如许?嗯?!”
在高拱看来,跟着曾省吾陛辞离京,曹大埜弹劾他一案掀起的风波,算是止息了。此前,他曾奏请宽宥刘、曹,皇上御批:“此辈朋谋诬告,情罪可爱,宜重治如法。以卿奏姑从宽,大埜如前旨,奋庸降一级调外任。”吏部接旨,念及曹大埜乃巴县人,将其调往离故乡较近的陕西乾州做判官,刘奋庸则降一级调湖广兴国知州。本日曾省吾又乖乖离京,足以证明没有人能够撼动他。是以他特地向张居正解释了一番,表达他不再介怀的和解之意。
“玄翁谋国精密!”张居正赞叹一句,“时下皇上病重,人事骚动越少越好。”迟疑半晌,又道,“那么玄翁,福建的案子……”
写毕,他用左手举起,向张居正晃了晃:“嗯,拿去看看。”右手提笔又给蔡国熙修书。
“只是甚么?”高拱边拟票,边问。
承谕徐宅事,具见勉强处罚,情法两尽之意。但此老尚在,而遂使三子蒙辜,于心实有不忍者,故愿特开释之。来奏已拟驳另勘,虽于原议有违,然愚心可鉴谅,必不为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