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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牢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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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坐正身子,端方了面色,正色道:“陛下派臣入东南掌管六省军务,为的是荡平倭寇,靖平边患。臣目睹东南百姓流浪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感同身受,亦是一心期盼能够早日驱除倭寇,还东南一个承平。可臣入东南后才知倭寇之患实非一夕可平。”他顿了顿,低声道,“倭寇一起烧杀掳掠,其势极盛,舟稀有百,众且巨万,权势雄大。而我大明的江南卫所,军队高低早已闻倭寇之名而丧胆,将不知兵,兵未曾练,一战便溃。我堂堂大明,竟是无一可用之兵!”

裕王很有些受宠若惊,想要躲开却没能躲开,面上羞红只得呐呐道:“大人多礼了。”

裕王抚了抚袍角,拂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迈步走了出来。

张经含泪而笑,抬起眼仔细心细的打量着裕王,非常欢乐:“臣在死前,得见我大明将来圣君,幸甚、幸甚......”他挺直腰背,慎重的伏地叩拜,三拜乃止,当真道,“望殿下保重本身,不忘此时忧国之心。”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长慨气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他已然年过六十,须发皆白,如同白霜。此时狱中痛哭便如稚龄孩童普通,不顾仪态、不顾满地灰尘,锤心锤肺,没法本身。

张经低头道:“臣往年在京,曾有缘见过殿下几面。”

张经闻言万般皆浮心头,重又落泪,嚎啕大哭道:“罪臣微薄之躯,死则死矣,不敷道哉。可臣一去,军心必将不稳,广西狼兵亦要离心,东南高低数年之苦心,目前得来之大胜,毁于一旦矣。倭寇复兴,生灵涂炭,东南百姓再无一日安枕。臣有罪!臣肉痛啊......”

不过,张经如许的身份,就算是下狱也是单间,一小我住着宽广的牢房。

牢中光芒不敷又无点灯,光色昏昏,只能勉强瞥见一小我影。张经穿戴囚服,正端坐在角落,前头摆着一副碗筷,瓷碗边角磕了一块,里头的粥并没有动多少,也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凝成一块,硬邦邦的模样。

裕王想起张经昔日威风,微有唏嘘,到底还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转回话题:“你可知本王本日为何来此?”

裕王听到此处,微微点头:“将军一片苦心,军民高低必是念在内心。”

张经闻言微觉讶意,定定的看着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双衰老浑浊的眼中竟是怔怔的落下两行泪来:“殿下能有此心,臣,臣......”他端方身子,慎重一拜,“臣死而无憾。”

裕王呆了呆,受了他三拜,俄然也直起家,对着张经虚礼了一下:“这一拜,是替东南百姓谢大人数年之心血和苦心,是替大明谢大人爱国之心。如有来日,本王必雪大人之名,好叫天下皆知大人之心。”

裕王心头一酸,说不出甚么滋味,垂首低声道:“有功而不赏,是朝廷孤负大人你了。”

说到最后一句,张经仿若见到了初入江南的一幕幕气象,只觉锥心之痛,痛不欲生,便是连声音都哑了下去:“臣受圣上钦命,总督六省军务,竟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倭寇侵我国土,戮我子民。臣羞且愧,枕戈待旦,不敢有一日松弛。这几年来,臣选将调兵,一心练兵,集合兵力,只待良机杀倭寇之势,振己方士气,绝贼寇窥视之念......”

有陆炳安排,要见张经却也不是难事——就像是高拱所想:他已是必死之人,并无多少人真的体贴他。

裕王把那话在内心念叨了一遍,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说甚么。他点了点头,慎重道:“本王记下来。”

狱中的张经单独一人跪坐在原地,垂着头、半阖眼,一边用筷子击打着瓷碗,合着这节拍,一边低低的念着《离骚》。他声音极低,仿佛是在自语,只要几句轻飘飘的在裕王耳边回荡:

“罪臣困于陋室,上有雷霆之怒,性命不过朝夕。殿下冒险来探,想来也是有要事相询。”他抬头看了看裕王神采,俄然暴露些许洒然笑容,淡淡言道,“臣福建侯官人,正德十二年进士,由文入武,半辈子都是在疆场上过的。两广、三边的军务,臣都管过。东南六省的军务,陛下也曾托于臣手。当今耳顺之年,陷于狱中,上不知天、下不知地,本身难保,不知有何事滋扰殿下?”

虽是阴暗的牢房却也叫张经坐出了朝堂的端方来。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他昂首看了一眼,见到裕王入内,很快便站起家来。他手脚皆是枷锁,起家时,手指粗的铁链交碰收回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脊背挺直,俄然对着裕王便是一拜,沉声道:“罪臣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拜见裕王殿下。”

裕王闻言面色一变,不由道:“那胡宗宪与赵文华沆瀣一气,此次大人入狱,少不得有他之功。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道之所向,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裕王一礼毕,方才慎重起家,徐行分开,不再转头。

裕王微有吃惊:“你认得本王?”

张经怔怔看着裕王,心中各式滋味,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光,似哭似笑。他扭过甚,掩面摆手,扬声道:“此鄙陋之所,不宜久留,殿下且去吧......”

为着不惹人谛视,裕王出府前特地换了一身衣服又半途几经换车,最后暗自从高拱府上转道去诏狱看人。因陆炳先前已经叮咛过,狱卒内心很有些嘀咕却还是没说甚么,谨慎翼翼带着裕王绕开人走了暗道,毕恭毕敬的开了门,悄声做了个请的姿势,低声说道:“王爷,请吧。”

张经摇了点头,抬头去看牢房边上肮脏乌黑的墙壁,低低道:“此人外圆内方,虽善巴结、有机心却也知兵事,明事理,乃是统兵之人。臣昔日里刚愎自用,获咎权贵,才有本日之祸,悔之晚矣。胡宗宪若能得上心,才有施为余地,才气谋东南今后之事。殿下,您久居都城,少见外人,臣有一言可谏‘黄河长江,浊者亦可灌溉,清者亦会众多,要紧的是一个用字——为君者,识人善用,方为上计’。”

裕王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张经,俄然神采一肃,拂了拂袍角,不顾地下的尘灰,顺势坐在了下去,恰好就在张经劈面,抬起双目与他平视。裕王沉吟半晌,还是当真说道:“本王从未出过京,东南之事多是耳闻,心中甚忧。现在倭寇其势汹汹,朝中群情不休。本王左思右想,还是想来问一问张大人。还请先生教我!”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裕王第一次发觉到“民气”和“道义”这四个字的力量,第一次发明帝王之血、大明江山赐与他的任务。

如此沉重。如同泰山压顶。压得他抬不起双肩,走不动路。

张经抹了抹眼泪,握住裕王的手,咬牙道:“殿下,这世上没有孤负或是不孤负。臣为大明江山,天下百姓,万死亦是不辞。只盼着殿下能记得本日臣之所言,体贴东南局势,缓缓而图,莫要逞一时之快。再有,东南之地,官商勾搭、官匪勾搭,情势之险恶难以设想,若要理清,绝非一夕之功,还望殿下多多操心,莫要被奸人蒙蔽。”他顿了顿,又道,“臣去后,胡宗宪可担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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