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朱色烈（上）(3)

如懿立在伞下，侧耳聆听，“仿佛是马头琴的声音。”她听了半晌，“弹奏的是《朱色烈》。”

光阴悠悠一宕，乾隆二十六年的夏季便这般到了深处。

恂嫔眼睛一亮，露了几分笑涡，“臣妾也喜好，在草原的时候，臣妾最爱跑马，能跑上一个白日，累了便躺下来。天是蓝的，望不到绝顶，不像这儿，天是一块一块的，四四方方小小的，看着难受。”她黯然，很快又笑，“草原上开满了花儿，那些花儿真香，开遍了全部草原。不像御花圃的花，美是极美，可却没有那种热烈的香味儿。”

如懿点头赞成，“博尔济吉特部世代与我大清联婚，若因豫妃之过而怠慢博尔济吉特部，也不适宜。”她目光悄悄一扫，旋即恭谨垂眸，“且皇上对外，一向顾及豫妃颜面，未曾言她得宠之事，以是赛桑王爷也还不知。”

恂嫔忍耐着拨了拨鬓边的碎红宝串珠流苏，“臣妾不喜好流苏簪子珠宝花儿的，累坠！也不喜好宽袍大袖和花盆底鞋。穿戴着它们，臣妾得渐渐走路，细声细气说话，连转头都得怕耳坠甩在脸上。”她的脸上弥漫起满满的神驰，“臣妾想家了，想家人，想草原，想草原上的牛羊。”

天子不耐烦道：“且此次会晤世人皆在，他们父女俩也说不上甚么，见过便罢。”

如懿道：“今儿不是甚么正日子，如何有人在这儿点荷花灯祈福？”

如懿想到此节，微微地笑了。天子甚是不悦，“皇后笑甚么？”

恂嫔福一福身，“天气不早，臣妾先辞职了。”

天子的神采在听到恂嫔时突然不豫，蹙眉道：“天然是去的。”他顿一顿，如有所思，“只是有件事，朕尚将来得及奉告她。恂嫔的父亲和族人帮手我雄师扫平寒部余孽时出了不测，死伤大半，恂嫔的父亲也不在了。”

如懿见她仓猝拜别，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似是自语，“你方才拉的《朱色烈》，是报告男女坚毅之情的曲子。曲传心声，你若思念皇上，自能够见到。”

她见前头恰是浮碧亭，便道：“雨有些大，去亭中避一避吧。”

亭外雨水，落得更加大了。落在阔大碧绿的荷叶上，滴溜一转，迅疾滑落。仿佛，一滴庞大而哀痛的泪。

天子沉默斯须，“快一年了。”

如懿含笑，“你喜好骑马么？颖妃也是蒙前人，她喜好骑马，多烈的马她都不怕。”

如懿惊得差点跳起，到底是多年的涵养教她忍耐了下来。思忖间，那么就是容嫔入宫后不久的事，到底也折在了那场战事的余波里。她打量着天子，他竟然瞒了那么久，那么不动声色，还能对着恂嫔，统统如常。

如懿的面色沉寂下来，“你是个明白人，但是你活得并不甘心。”

如懿瞧不清他的模样，也不肯去瞧。她眉尖大蹙，愁云频起，惊奇道：“是何时的事？”

她度量着马头琴，低垂着脸，“那一年，臣妾不能不进宫。臣妾的父亲一时胡涂，帮忙过准噶尔部，才让我们部族受了皇上的萧瑟。父亲没有体例，才必然要送臣妾进宫向皇上表示悔过与忠心。可臣妾不会争宠，不会奉迎皇上，不会像豫妃那样……”

她转首，见荷叶底下有几点微小的莹亮火光，细心辨去，竟是几盏彩纸折就的荷花灯。

恂嫔抚弄着马头琴，笑意酸涩，“是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这人间最好的，要支出的代价就是乖乖地坐在宫里，像井底之蛙。乖顺、听话、温馨，没有棱角，没有牢骚。”她秀眉一扬，很有豪气，“当然，皇上不会薄待臣妾。因为臣妾在宫里，就是一个让霍硕特部放心的最好的安排。以是哪怕当日豫妃与臣妾争宠，臣妾也不在乎。因为她不明白，她和臣妾并没有两样。”她轻视一笑，“即便她本日得宠，皇上不也好好待她了么？”

恂嫔重重点头，满脸竭诚，“每天骑着马拿着刀，多伤害！臣妾但愿，但愿统统安然。”

如懿按捺下心底的迷惑，气定神闲，“喜幸亏夜雨中拉马头琴，倒很有情致。只是如何一小我，服侍的人呢？”

到了八月，天子按例是要巡幸木兰，带着朝臣、诸皇子与后宫嫔妃。天子虽与如懿到了见面无言的境地，但内里的颜面到底是顾着的，又有皇子在。木兰秋狝也没有如懿不去的来由。且此番秋狝，蒙古各部王公都各位其间，几位嫁往蒙古的公主也会携额驸前来，端的昌大。因此天子也不无烦恼地对如懿说：“既然蒙古王公皆在，豫妃与颖妃都是蒙古亲贵出身，不成不去了。”

马头琴声哭泣，隔着雨打荷叶的淙淙声更加低转幽咽，仿佛雨水清寒逼仄入骨，生出凉意。容珮疑道：“夜雨无人，谁在弹这情情爱爱的曲子？”

如懿笑着打量她，“约莫你来来去去只爱拉一首曲子。”她停一停，“但是想家了？”

如懿心底一动，伸手拈起那枚狼牙，“一向听闻蒙古部落喜好以狼牙护身，且须得是用部落豪杰亲手打死的狼王之牙。百闻不如一见，你这枚但是吗？”

如懿明白他语底深意，“颖妃当时得令，又扶养着七公主，天然无不去之理。只是豫妃，自封妃那日禁足，也有两年了吧。除了合宫陛见之日，都未曾出来过。”

如懿看着她的黯然与失落，“不会也不必勉强，皇上不会薄待你。”

夙起的微风缓缓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光滑的丝缎，生起幽幽凉意。那风经了花木葱茏，回廊九曲，折折荡荡，再旋过乌黑的水磨金砖空中，已经变得温和了些许。窗外渐盛的阳光带了温热的劲力一格格投进殿中，如浮漾的碎金漫漫腾腾，连天子清俊的面庞上都浮着一层金灿灿的粉光。

恂嫔脚下一滞，转头悄悄看着她，眸中尽是幽沉的哀伤。

如懿明眸微瞬，容色淡然，“皇上动心忍性，泰山崩于面前而稳定。此等事情，天然不必悬于心。”

灯火挪动，世人前行。才近亭子，却听得马头琴声戛但是止，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从亭中站起，仓促迈出。如懿却看清了，唤道：“恂嫔。”

如懿承诺着出去了，彼时晨阳高升，阶下草木无声，暑气垂垂迫人。偶尔有风颠末，木叶相触之声萧萧漱漱，混作一片，仿佛乱雨。如懿想，到底是要挨过夏末，到初秋去了。

“以是在水里放了莲花灯祈求家人安然？”

那女子站住脚，有些不安，“皇后娘娘。”

天子凝睇她半晌，仿佛在辩白她的语气里有多少至心的意味。半晌，他道：“恂嫔不去也不是。现在霍硕特部是她的异母兄长主持，还是那句话，人堆里见上一眼，不晓得也罢了。”他顿一顿，“去木兰之事外务府会办理，后宫女眷事件由令贵妃办理，你再过目便是。”他潦潦说罢，起家道，“朕另有些奏折措置，你先跪安吧。”

恂嫔颀长的眸子飞扬起一抹凛冽，“是。哪怕是个安排，也会有个念想。”她的情感有些冲动，举头间暴露脖子上一条松石链子，上面坠着的并非珠玉，而是一颗白森森的狼牙。

恂嫔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怯和慌乱，伸手扯过那枚狼牙，旋即如常道：“臣妾也不晓得，旁人给的，随便戴着罢了。”匆促间，如懿瞥见她的手，清癯嶙峋，一把峭骨，模糊凸起浑圆青色的筋脉，与她轻巧娟秀的身材面庞并不符合。就好似，她和婉顺服之下，深深埋没的固执且固执的脾气。

如懿有些震惊，望向她的目光更加温和，“大家都想进紫禁城，恋慕紫禁城的繁华。你却不是。你必然也不喜好自称臣妾，记取那么多称呼端方。”

恂嫔有些不美意义，“她们听腻了臣妾拉马头琴，臣妾也不爱她们吵扰，便打发去御花圃外守着了。”

如懿也未几言，微含一缕讽意，低头饮茶。半晌，她方道：“那么恂嫔，也去么？”

天子显是嫌恶，“也罢，此次会与豫妃父亲博尔济吉特部王爷赛桑相见，她若不在，怕也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