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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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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礼辞职。才走三步,却听皇后的声音在背后幽然响起,似一缕幽魂般附上耳畔,“昨日幸亏有淑妃在,想来也真是巧。”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这并不难。”

贞贵嫔立时愣住脚步转首,我顿觉不悦,盈盈回顾,“皇后此言该当何解?”

呆滞般的沉默以后,皇后目睹贞贵嫔拘束,淡淡笑道:“本想好好与你们聊上几句,何如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们了。”

穆朱紫的裙摆上有一点不起眼的灰色污垢,想是行走时带起的尘泥,她不觉满面通红,仓猝道:“嫔妾不敢不敬皇后。”

我按捺住心底悄悄噬烧的肝火,温言道:“皇后是诸位皇子与帝姬的嫡母,我们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后暖和而端庄的面庞,缓缓道:“大家都如皇后这般贤惠就好了。”

她说话间头一偏,别在鬓角的秋杜鹃落下一片粉红的花瓣。素手重扬间我已折了一朵文心兰在手,簪在浣碧如乌云般疏松的发际,含笑道:“秋杜鹃虽美,却也无妨簪几朵别的花,瞧着也新奇。”

双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几丝碎发被风拂在脖颈间酥酥的痒,“本宫不但是当年倾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何徒弟忙不迭去了,我悄悄沉吟,“细细想来,荣选侍放肆要强的脾气倒是有些像那小我。”

我看着袖口微微暴露的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陈迹有些透明,淡得像是脸颊上极薄极脆的娇羞红晕,轻描淡写道:“按端方连坐,家眷没为宫中筹划贱役的奴婢。”

皇后点点头,扶着剪秋的手徐行移入后殿。光影的转合,皇后清癯的影子半隐在高大得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柱下,亦带了一抹狰狞之色,仿佛蓄势待发的兽,模糊有肃杀之气掩映在雍容姿势下。

槿汐马上去寻,却过了好些工夫才领着花匠来谢恩。浣碧有些不悦,道:“唤何徒弟来领赏,怎的像受刑似的磨蹭了这些工夫。”

“那么在进浣衣局前呢?”

自我回宫流言不竭,直至我镇祥嫔、压祺嫔、一举生子封淑妃,手握协理六宫之权,无数的流言在一夜之间再不呈现在我耳边。连世人嫉恨的面庞迎到我面前也成了恭恭敬敬的浅笑巴结。

一旁浣碧见我深思不已,忙叱道:“胡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甚么,甚么顺选侍不顺选侍的,好不吉利!”又道,“还不挑些好的文心兰送去棠梨宫和柔仪殿。”

贞贵嫔深深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采,只听她道:“多谢皇后体贴。”

穆朱紫与严秀士、仰顺仪缓慢地对视一眼,暴露一抹仇恨之色,忙又低首下去。

皇后拂袖起家,只语重心长道:“贞贵嫔,好好把稳你独一的儿子。”说罢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她如有所思,净水般的明眸倒映着树梢枫叶的漆红,“皇后说,生养后代的妃嫔都会有为人母的私心。”

贞贵嫔浅浅一笑,“痴人虽痴,但是尘凡梦醉永不醒来,也很得意其乐。最痛苦者莫如遗世独立,清冷自知。”

穆朱紫眼中泪光一闪,羞得神采紫涨,紧紧抿住了嘴唇。我环顾周遭,大家屏息而立,鸦雀之声不闻,严秀士和仰顺仪躲在人后,头也不敢抬。我微含兴味地抿起嘴唇,“严秀士和仰顺仪夙来与穆朱紫亲厚,不知有无感染她的风俗,不如一同就教教习嬷嬷。”

皇后的声音不大,但是语中的森森之意与她的装束又天渊之别,如铜钉砸地,字字钉入统统人的耳中。

我正欲出言回敬,目睹贞贵嫔情状,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气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娘娘晓得如许多的刚好,本宫却不如娘娘故意。”

她句句咬住“刚好”二字,我不觉心中一凛,方才她在诸妃面前成心偶然提及我与贞贵嫔皆有亲生皇子,传言纷繁早有提及来日的储位所属,想必大家听在心中都会狐疑是我暗下毒手。现在贞贵嫔面前,她又字字指在“刚好”二字,意指我故作姿势设想拉拢贞贵嫔。

次日晨起,依例往昭阳殿去存候。宫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见我迤逦而来,纷繁屈身存候。无数珠翠轻撞时有小巧愉悦的声音,我看着盈盈拜倒的如花容颜,无穷慵懒的浅笑,她们何尝是至心拜倒于我,不过深深佩服于权势之下罢了。

皇后一向冷静听着,现在俄然出声道:“淑妃太宽纵了。”她平高山谛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笑容,“茉儿担着暗害皇二子的怀疑,天花痘毒从何而来,是否有人教唆,她自缢是惧罪他杀还是有人灭口。实在不管哪一个她都是待罪之身,怎可轻纵了畴昔。暗害皇子是大罪,依律家眷男丁斩首,女眷没为官妓,才气以儆效尤。”

皇后抚动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的光亮明珠莹莹生出淡粉色的温和光晕,更加显得皇后病后的手腕瘦得如枯柴普通。脂粉堆砌下的皇后显得妆容格外厚重,即便昔日在病中,她亦经心打扮,涓滴不肯忽视,失了皇后的尊玉面子。现在她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可不是么?若非外务府不谨慎送了感染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贵嫔宫中时刚好有淑妃在,又刚好淑妃发觉了衣衫上的险处,可见淑妃体贴贞贵嫔无微不至,本身又福泽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险为夷,将来二皇子长大,必得好好感谢淑妃。”她悄悄咳了两声,浅笑道,“可见淑妃协理六宫用心至深,统统之事都能贵在‘刚好’二字。”

“皇后只说对了一半。”我鹄立在风中,广袖翩然,“做母亲的人都有珍惜后代的私心,这并不成怕。可骇的是人无尽头的欲乞降失落,愈求弥补,愈落魔障。”

我转首看她,“这事皇后也晓得了。本来还想查清以后再禀明皇后,臣妾也很想晓得到底是谁背后主使,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我盈盈一笑,目光悠悠在殿中诸人身上荡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谁未曾为人后代,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侵犯贞贵嫔之子。”

贞贵嫔不知以是,只得起家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么,臣妾告别。”

皇后穿一件家常的莲紫暗银线弹花月华锦衣,绣的也是小巧而夷易近人的浅玉白菱花,少了平日的位高慎重,更多几分亲和随便。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却见苑中数丛文心兰开得正盛,苗条的叶片轻巧漫洒,绿玉虎魄样的花茎轻巧下垂绽出翱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嫣然敬爱。

“那么娘娘有无欲求?”

槿汐亦凑趣道:“的确。这花本在湿热的处所才开得好,现在竟长得如许富强,可见花匠费了很多心机。”

世人闻得此言皆是冷静,几本性子暴躁的已耐不住暴露几分嫉色。眼角的余光瞟见穆朱紫仓促步出殿外,严秀士与仰顺仪端倪间皆有难掩之喜色,疾步跟从穆朱紫去了。

我点头道:“mm话虽如许说,却没有这般做,可见不是心口如一之人。崔尚仪。”我转头叮咛槿汐,“就教习嬷嬷去穆朱紫宫中教她端方。”我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今后一个月朱紫好好学着端方,不必来昭阳殿存候了。朱紫也该晓得宫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顺嘴胡说,顺心乱做,指不定谁便闻声了来回本宫。等朱紫学会了不劈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之时再踏足昭阳殿存候吧。”

严秀士和仰顺仪猛地一惊,忙道:“嫔妾不敢。”

胡昭仪不觉得然地撇过甚,皇后只作不见,满面含笑道:“本宫不过叮嘱两句,何必都站着,快坐下吧。”

我微微点头,笑道:“昭仪的动静很通达。”

手中拈着文心兰薄弱娇弱的花瓣,“如若如许也便好了,堕入尘凡是非很多,常常谗言惑己,幻象频生,叫人难辨真假。”

“mm请说。”

外头晨光眩亮,天井中月季丛翠色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时星星点开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非常鲜艳。倒是数十本山茶竞相斗丽,碗口大的花朵透露芳香,深红粉红团团簇在一起,非常热烈。如此秋光,被昭阳殿重重深红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进昭阳殿中便成了淡蒙蒙的一层孤单轻纱。帘外风声簌簌,吹动枯叶的碎裂之声,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昭阳殿中,更显得清幽。所谓天井深深,约莫也是如此吧。

“愈简朴,愈难求,还好不至成为心魔。”

不过几日,玉照宫传来动静,贞贵嫔邪风侵体,兼之产后积疾,逐步卧床不起。她这一病缠绵很多日,有力照顾予沛,如此一日里倒有半日把他托在了眉庄处请端妃与福嫔一同顾问。

槿汐道:“这奴婢也不晓得了。”我看浣碧一眼,她会心,“奴婢会好好探听。”

皇后的眼眸中蕴着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的身上,似披了一层秋霜般生出凉意来,口中却非常亲热,“淑妃虽是妃嫔中第一人,却很晓得尊卑嫡庶,难怪皇上这般疼她。”她身形微侧,缓缓道,“本宫身子乏了,你们且退下吧。只留淑妃与贞贵嫔陪本宫说说话,也好谈谈养儿之道。”

我把目光停驻在她瑞香色诃子长裙的裙摆上,盈盈道:“衣不沾尘是嫔妃应守之礼,如何朱紫一夙起来甫梳洗过就弄脏了衣裙,是太粗枝大叶呢还是对向皇后存候之事太漫不经心?”

贞贵嫔修肩细腰,整小我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迩来便有一缕幽幽绵长的香气劈面袭人,“娘娘说的非常,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亦很难辩白。”

我只目光灼灼望着她,“我与mm订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却也不假。”

她不置可否,笑容更加疏离,垂垂凝成一个嘴角支撑的生硬弧度。她脸上有难掩的非常潮红,胸口气味不定,因而谦谦辞职。

静宏都丽的殿中,皇后已然高坐于凤椅之上,淡淡道:“淑妃来了。”说罢指一指近侧的青鸾团珠海棠雕花椅道:“坐吧。”我端然坐下,端妃、敬妃分坐下首两侧,世人方各自入坐。

闲闲叙过家常,胡昭仪俄然转向我道:“传闻昨儿外务府有个宫女自缢了?”

皇后唇边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沉声道:“公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舐犊之情。”皇后看着座下数十妃嫔,面庞沉寂若秋水无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但是为我大周江山万年计,还盼诸位mm多多诞育子嗣。本宫无有所出,必定对诸位之子视如己出,一视同仁。”

世人闻言忙起家道:“臣妾等谨遵皇后教诲。”却见一女盈盈越众而出,声音清澈沉稳,“皇后娘娘说得极是。皇宗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诲,皇宗子何能出落得本日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爱之心堪为天下女子垂范。”说话之人倒是容华赵氏,赵容华长我三岁,便是畴前的韵嫔。我与她本无多少来往,多年来她虽不非常得宠,却也未曾得宠,也算妃嫔中很有资格之人了。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拾阶而上,颠末穆朱紫的身边时忽而驻步,浅笑道:“穆朱紫进宫也有些年初了吧?”

有半晌的沉默,旧事的荡漾如澎湃的潮流似要将人淹没,回想的琐细间忆起昔年深宫婀娜娇媚的景象,寸寸素心,到底都孤负给停驻在飞檐鸱吻上一轮明月了。我悄悄的声音如天涯澄寒的深水,“mm对皇上的情义很像我畴前。”

贞贵嫔悠悠抬眸,望着我的目光似有几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却有一事一向不明。”

我心下深深感到,重生几分苦楚。我与浣碧,何尝分歧是天涯沦落人。很久,我方极轻极轻地笑着感喟了一声,“都是痴人罢了——”

浣碧略略发慌,旋即笑道:“昨日来不及洗头,没得熏坏了这文心兰的气味。”她脸上微微出现潮红的羞怯,“何况蜜斯赠的花,应当别在胸辩才慎重。”说罢摘下衣衿上的金丝圈垂珠胸针,把文心兰别在胸口。

我晓得她已认定是安陵容把那日她背后诽谤的话奉告了我,因而只是笃定地笑,“安贵嫔何曾说甚么来着,朱紫不要多心。本宫不过叮嘱你学端方罢了。”说罢叮咛背面跟着的花宜,“夜里凉下来,你去叮咛外务府往景春殿送几床被子。安贵嫔虽是不祥人,却也不能太虐待了她。话说返来,安贵嫔再不好也比穆朱紫懂事些。”

心头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翻涌起最深的沉疴。慕容世兰!阿谁亮烈狠冷的女子,也是最爱芍药的呢。

我一时有些茫然,“顺选侍?”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没有胡蝶了。这花倒开得似胡蝶普通,真真都雅。”

却听得身后委宛一声:“娘娘如何提及这个来了,想是秋风渐浓,娘娘也悲秋起来了。”

胡昭仪嫣然一笑,刻画精美的眉峰似烟霭悠远的春山微微扬起,“本宫最是个繁华闲人,人一闲听到的闲话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宫中妃嫔自戕是重罪,宫女他杀也不成轻恕,淑妃筹算如何措置?”

贞贵嫔眉心微微一动,立即又垂下眼眸,只看着足下漫地金砖,只字不语。

何徒弟忙赔笑道:“不是主子成心担搁,当真是非常委曲。”他恐怕我见怪,吃紧道来,“荣选侍极爱芍药,现在不是芍药着花的季候,一日三四次地催促着在暖房里培养了送去,又嫌此中几盆不好,巴巴地说了主子一通,叫人丢去乱葬岗顺选侍的坟上了。”他难掩惊奇之色,“也不知荣选侍发的甚么怪脾气,她嫌不好的几盆芍药倒是主子培养得最经心的,恰好丢去了乱葬岗,真是可惜!可惜!”说罢连连顿足,懊丧不已。

我回身,臂上乳黄团纱绣鹅黄盛放月季坠珠披帛被风悄悄拂起,我笑道:“本宫不晓得参禅,只是见花叶残落,不觉尘凡如梦,大家都是芥子痴人罢了。”

槿汐道:“奴婢查过她的来源,只写着数年前在浣衣局劳作,厥后被送去凌波殿奉养香烛,两年前才到贞贵嫔身边,因着聪明又能断些笔墨,贞贵嫔颇赏识她,留做了近身侍女。”

穆朱紫辩白道:“嫔妾明白娘娘所指,但是安贵嫔是不祥人,她胡说八道歪曲嫔妾的话娘娘不能轻信,嫔妾实在冤枉。”

皇后半阖着眼睛,意态宁静,仿佛昏黄直欲睡去。我冷静不语,心中却警省如兽,深知皇后独独留下我与贞贵嫔,必有她的策画。

太液池波上风烟霭霭,映着芦荻瑟瑟,连起伏的波縠亦有澄彻的清爽气味。我安然谛视于她,“有。一口气,一条命,一世安然。”

她昂首,不知所措地茫然,却殷勤含笑,“娘娘好记性,嫔妾是与傅婕妤同年入宫的。”

她微微沉吟,蓦地一笑,“畴前?那么现在呢?莫非娘娘重回紫奥城不但是为了皇上么?”

槿汐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是华妃。”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顾废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宫。娘娘既如此深爱皇上,为何能容忍燕宜对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宠么?”

我笑道:“去奉告花房的徒弟,送几盆好的去给沈淑媛赏玩,再送几盆去柔仪殿。叫他过来好好犒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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