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猫儿巷

张小辫儿这三人，好似漏网之鱼，慌里镇静地混入城中。大战刚过，民居城墙上皆是弹痕，由此可见日前战况之狠恶程度，但老百姓还是要保持生存互通有无，买卖铺户多数还是开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有来有往。

孙大麻子闻言面如土色，吐了吐舌头：“俺的娘，死人身上的败肉也吃得？”赶紧同张小辫儿拉了驴车，拽着小凤往密林深处逃去。

孙大麻子和张小辫儿都是胆小妄为之辈，此事既然横下心来要做，只要把脑袋当作白捡来的普通也就罢了。可小凤倒是提心吊胆，越靠近城门越是感觉脚软，心想：这毕竟是藏着具前朝古尸入城，万一把门的兵勇有眼明手快的，不免被其看破当场拿住，我一个女人家，又没甚么见地，如何经得起公门中三推六问的百般熬炼？

自粤寇来犯，就是起心要打这座城池，早在灵州四周构成合围之势，水路交通都已隔断，有许多行商和灾黎都避在城内，远遁不得。前两天守军击溃了攻城的粤寇，料定贼兵新败，其主力又贫乏粮草布施，短时以内必定不会再来，便趁着白天开了半道城门，使百姓来往通行，只是各门都有把总亲身督率兵勇，严格盘问出入之人。但不知是何原因，出来的还好说，出城之人，却无不被门军重新到脚搜个细心。

摸着黑推车走到天气微明，慌乱中不辨东西南北，正不知走到了那边，忽见前面林中横七竖八倒着很多死尸，足稀有百具之多。看服色都是四周村落的百姓，恐怕也是避祸时撞见乱军惨遭搏斗。张小辫儿三人已是惊弓之鸟，在荒山里见到多量身首异处、肚破肠流的尸身，不免相顾骇然，只想尽快绕路分开。

因而一同动起手来，把那具没有下巴的僵尸美人套在麻袋里藏了，寻得一辆没套牲口的空驴车装载，由孙大麻子在前倒拖了木车，张小辫儿和小凤在后帮手推着，沿着门路走上村后山坡，至此不由得同时停下脚步，又回顾看了看残垣断壁的昔日故里，方才强忍着哀痛挥泪拜别。

那些扼守城门的兵勇，上高低下打量了张小辫儿三人一番，看他们都只十六七岁的年纪，破衣烂衫，真如乞儿普通，并不像是粤寇派来的探子，又伸手在麻袋上按了几按，提刀扒开麻袋口来看了一看，内里腥气扑鼻，确是活生生的蛤蟆。

忽听张小辫儿情愿带着他们去寻一场大富大贵，的确如同死囚临刑时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好不光荣，当下对张小辫儿之言从骨子里信从了。孙大麻子更是感激涕零：“常听俺爹说，世上的人最情愿锦上添花，绝少人肯去雪中送炭。俺这辈子能结识到如此义气的兄弟，也真不枉人生一世了。”

且说金棺村在一夜之间毁于兵祸，孙大麻子和小凤虽得幸免，却都是家破人亡、飘零无依，心中方寸早已乱了，值此水深炽热之乱世，那里才有生存可寻？

不料只远远地看了几眼，竟感觉那些死尸有异，本来每具尸身非论男女长幼，皆被褪去了裤子，下身暴露朝天，两腿间血肉恍惚，明显是被人用刀割过。其状惨不成言，小凤从速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时即便想回转了去，也都已来不及了。驴车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和这三人虚头巴脑的模样，早已引发了守城兵勇的重视。领队的军官凶神恶煞般握住腰刀点手喝问：“你三个都给老子站下了，进城想做甚么？麻袋里又装了些甚么？”

第八章猫儿巷

张小辫儿在外闯荡过几年，见地远比孙大麻子博识，壮着胆量向林子里望了几眼，已猜出个大抵，故作老成地吁道：“此等作为，不像是平常贼寇的手腕，听我那驾鹤西游的老道徒弟说过，人间曾有一门修炼金刚禅的邪教，这个教门诡秘非常，倒是男女都有习它的。这伙人是专割死人那块儿的，男尸去势、女尸去幽，男女配成一副，再加上汞砂异草，就是一味丹药了，服之能成大道。官府拿到炼此邪术之徒都要在市曹千刀活剐，却始终屡禁不止。看此景象，能够又有奸人趁此战乱偷做那种无德的活动了。这些死尸身上刀痕宛然如新，只怕那伙能人并未去远，若被他们撞见，免不了要遭其毒手，我们三十六策，还是从速走为上策。”

直到天气黑得透了，山下的人马才连续过尽，远处都是无数支火把构成的条条火龙，还在不竭向西挪动。张小辫儿等人遥遥瞥见粤寇终究去得远了，不由悄悄咂舌，他们长这么多数未曾见过如此大队的人马。

三人看那贼势极盛，虽败稳定，不久定会卷土重来，不知灵州城还能守到几时，又恐撞上乱军山贼，那里还敢去走通衢，专拣些荒山野径而行，各村各寨早已是十处空了九处，沿路走去，更无半点火食灯火。

书中暗表：这座灵州城是处古城，已历千年，自唐朝以来，多产花猫，故又有“猫儿城”的别号。城中流浪无主的野猫极多，盘街踞巷，数以万计，城中至今另有旧时猫祠古迹，颇多灵验，以是固然常有野猫偷鱼窃肉，本地的住民却无人敢去开罪那些猫爷猫奶。

血染般的残阳之下，只见一队队头裹红巾的承平军，正在从灵州城方向败退。鏖战以后的军卒，个个血染征衣，刀矛之上另有血迹未干，旗号袍服上尽是炊火熏灼之痕。逶迤而行的步队见头不见尾，长枪如林，弯刀似草，密密麻麻掩蔽了山野，雄师过处，踏得地动山摇，六合间都化作了一片浓厚猩红的赤色。

本来墙头巷角处，不知几时钻出几百只野猫来，一只只脏兮兮的瘦骨嶙峋，眯着猫眼围着张小辫儿他们打转，不知怀着甚么鬼胎，神采极是不善。

离村不久，就听得前面人喊马嘶，霹雷隆的军旅之声逐步逼近，似有雄师颠末。三人大吃一惊，仓猝伏在山梁后偷眼观瞧。

张小辫儿躲在城外偷偷看了个遍，心中有了底，估摸着能混进城去，便仓促归去找到孙大麻子和小凤，把僵尸美人身上涂满了烂泥，然后和上百只大蛤蟆塞进同一个麻袋里，推在空驴车上。三人探头探脑地混在入城的贩夫之间，渐渐走向城门。

张小辫儿心知此时此地不便多说，便对他二人道：“要求那场繁华，另有几件大事要做，眼看日头往西坠了，我们切莫耽搁，早早解缆上路才是。”说罢让孙大麻子和小凤抹去泪水，三人强打着精力在死人堆里翻找了一些吃食财物，裹将起来带在身上，以充路资之用。

又走了半晌，抬眼看时，林外是座大山，竟是转回了先前捉蛤蟆的瓮冢山。头天夜里一场暴雨山洪，又赶出了很多蛤蟆，漫山遍野地乱蹦乱跳。

张小辫儿又说接下来首要之事，就是把僵尸美人偷偷运进灵州城里。孙大麻子心想，既然此乃得道神仙专为周济费事才泄漏的天机，我辈世俗中人拙知鄙意，谁又参悟得透此中事理？干脆不去多想，尽管照做就好，归正张小辫儿得了真传指导，他如何说就如何是了。

说着话，张小辫儿手中悄悄用力，用力去捏小凤的手臂，小凤正自魂不附体，神采惨白，满身颤栗，额上都是盗汗，又兼臂上吃痛，忍不住咬着嘴唇蹙起眉头，公然是一副病体蕉萃的模样。

张小辫儿担忧再被翻下去露了马脚，就偷着对孙大麻子连使眼色，那孙大麻子虽是心直，毕竟不是傻子，也知此事作不来耍的，赶紧从麻袋里抓出一只肥大的蛤蟆，臭烘烘的半死不活，举在手里要递与此中的军官：“官长老爷杀贼杀得辛苦，吃了蛤蟆补身，滋阴壮阳，高低通气……”

张小辫儿正忧愁如何把僵尸运到灵州城里，见了山上无数蛤蟆，双眼一转，顿时计上心来，哈哈一笑，叫道：“不怕没来运，就怕运才来！”立即让小凤看住驴车，他和孙大麻子两人挽起裤管衣袖，跋泥涉浆地爬到山上，捉了满满一麻袋活蹦乱跳的大蛤蟆返来，这才找准了途径直奔灵州而行。

张小辫儿见状也知不妙，忙低声号召孙大麻子和小凤：“快把麻袋里的女尸拖出来喂猫啊！”那两个听得此言都怔在当场，没口地叫冤：“千辛万苦把那僵尸美人偷运入灵州城来，一起上担了多少风险，受了多少惊吓，竟是要喂这群贼猫？”

孙大麻子也看得心中跳成了一团，低声问张小辫儿道：“我说三弟，难不成粤寇杀了人后……还要割去命根子不成？为何连女子**也给割去了？手腕竟如此残暴，这天底下幽有神诛、明有国法，如此作为就不怕遭天谴吗……”

又想：更何况就算被带到衙门里遭了大刑，也不知如何招认，这些活动都是张三那厮的鬼主张，天晓得他千方百计地要把僵尸运到城里想做甚么……她心中虚到了顶点，身形脚步也都不稳了。

那带队的旗人军官立即捂着鼻子挥了挥手：“好腌臌的主子，当真不懂好歹，谁他妈要你的臭蛤蟆，弄脏了爷的官服，就拿你的人头来赔。别堵着城门噜苏了，快滚快滚……”说着在孙大麻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骂声：“聒噪！”便把三人放入了城中不再理睬，自行动员部下挨个去搜索查问出城的百姓。

有道是：“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也深。”毕竟不知林中老鬼叮咛张小辫儿进城意欲何为，且听《金棺陵兽》第二卷《槐园宅》分辩。

张小辫儿担忧城中人多眼杂坏了大事，不敢在人多处行走，只找没人的冷巷子走。七转八绕行过几条穷街陋巷，前路却被高墙封死，是条死路，两边都无流派，途径狭小，驴车掉转不得，三人又惊又累，只得临时坐在巷子里歇歇腿脚。

孙大麻子正想问张小辫儿冒死将古尸运进城里究竟是要做甚么活动，还没等开口动问，就见两边墙头上有黑影闲逛，他还觉得是有贼偷逾墙而走，忙捏着拳头跳起家来，定睛看时，立时出了一身盗汗：“进了猫巷不成？那里来的这很多猫？”

张小辫儿见状悄悄叫苦：“此番真被王孀妇的贱女儿害死了。”亏他好生急智，又有一副泼胆，仓猝伸手架住小凤胳膊，堆着满脸无辜对那走过来的几名团勇拜道：“军爷辛苦，小的们给军爷存候了。我等都是瓮冢山四周的百姓，明天趁着雨水大，便到山中捉了很多蛤蟆，恰逢小人的姐姐染了风寒病，目睹是病入膏肓不能活了，就想进城将这些新鲜蛤蟆换些诊金，带我家姐姐去郎中处把个脉，讨几帖药来治病，还望军爷通融则个。”

一行三人凄凄惶惑，饥啃干粮，渴饮山泉，躲躲藏藏好不轻易挨到灵州城外，找了一处僻静的地盘庙歇了脚。先由张小辫儿到城门处探上一探，看看可否入城。这座灵州城范围浩大，兵多粮广，地处水陆要塞，士农工商五行八作极众，城内颇多繁华地点，乃是鱼龙窜改之乡，更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城防坚毅非常，表里两道城墙，四门各设炮台，筑有坚毅的敌楼箭塔，此时城头上剑拔弩张，防备格外森严。

第八章 猫儿巷

第八章猫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