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丝虎

欲知槐园凶宅详情如何，留待下回分辩。

张小辫儿闻言，赶紧抓起钥匙道：“不嫌不嫌，我们一贯是犯法的不做，犯歹的不吃。倘若在夜里没头没脑地被官军抓住下狱，岂不冤杀了我等循分守己之人，恐怕身后也没处叫这撞天的屈。”他大要上是对铁公鸡一番千恩万谢，心中却偷笑：“别看你铁掌柜奸似鬼，本日却成了张三爷发财登天的垫脚石，现下是一石二鸟，恰好带着黑猫进槐园寻宝。”

一说之下，满座皆惊，你道为何吃惊？本来美人盂是前朝所留，并非本朝之物。这前朝便是明朝，提及这明朝，自打洪武天子建国定基以来，一度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传至明朝前期，合该是朱家气数将尽，圣听闭塞，不消贤达，有很多奸臣寺人趁机掌权失势。

张小辫儿说他多曾听闻，在松鹤堂药铺后院，养了一只黑猫，通体滚炭绸缎般乌黑，精力不凡，擅能捕鼠，并且整天不倦，民谚有云“好狗护三邻，佳猫镇三宅”，这黑猫毫不是本地所产花猫之辈可比。他兄妹三报酬了断根村中硕鼠之灾，才冒死将美人盂带入城内，想以此物换了那只黑猫归去。

铁公鸡眉头一蹙，狠狠盯着张小辫儿道：“要钱要物还不都是一回子事？你们用不着跟本掌柜兜圈子，有话在此直说，有屁滚到外边去放，想要甚么无妨明说。”

且说孙大麻子正要当场要价，把那具僵尸卖与松鹤堂药铺掌柜铁公鸡，却被张小辫儿当场拦了下来，没让他开口要钱。

何故见得此猫出众？有赞为证，真乃“乌龙入眼穿金线，黑云罩体似墨染；爪藏锋锐能翻瓦，尾分七节会掉风”，是灵州花猫中极其罕见的“金丝虎”。

孙大麻子见状，急得额上青筋突突跳动，把张小辫儿扯在一旁道：“老三你怎地如此胡涂了？有道是好男不养猫，好女不养狗。男人养猫不免消减阳刚之气，而女子养犬则添戾气而少和婉。为何我们放着现成的真金白银不要，却恰好讨他药铺里的黑猫？”

铁公鸡拿黑猫换了美人盂，也倒是件不费本钱力量的美事。他故意让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回籍后，再多寻几件此等的行货偷运进城，以是并不急于送客，竟然例外命人斟上一壶“高沫”接待，并对他二人提及这美人盂的来源。

比来几年，铁公鸡正千方百计汇集生前抱恨屈死的古尸，见了美人盂，正如苍蝇集腥、恶犬见血普通，但他并非想用僵尸肉制药，而是和张小辫儿一样心胸鬼胎，大要开药铺，私底下另有很多不能见人的隐蔽活动，怎肯等闲把自家秘闻和盘托出？他说到厥后便有所坦白，只奉告他二人：“美人盂实在是具前朝古尸，盗发损毁皆为刑律所禁，我们平常百姓要它更是无用。可本掌柜晓得古方，恰好要用其肉入药救人，甘心替你们两个担了这天大的干系。你们牢记守口如瓶，归去以后千万不要泄漏半点风声，不然免不了要吃官司。”

张小辫儿的谎话瞎话张口就来，想也不消去想，当即假造出一番说辞来，宣称在故乡瓮冢山一带鼠患成灾，鼠夹、鼠药也灭不尽那很多硕鼠。现现在正值战乱，百姓们大多食不充饥，独一的一点粮食，还要整天防备被老鼠偷啃了，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那黑猫的行动，常常气得铁公鸡翻白了他那对斗鸡眼。厥后他找到会相猫的方士一看，才知这黑猫从两眼到猫尾巴尖当中藏有一条金线，只要在星月清光之下方可得见，乃是《猫谱》中驰名有号的“月影乌瞳金丝虎”。正因有此金线相贯，以是这黑猫并不是纯色一体的黑猫，而是一只正宗的两色灵州花猫。

槐园是处古宅，亭廊院落精美高雅，内部多有石、泉、花、木构成的园林景观作为装点，在本地极具盛名。铁公鸡前几年看中了槐园，巧取豪夺占了此宅，谁想那宅中闹鬼，底子容不得活人居住，偌大的宅院荒废至今。

张小辫儿道：“铁掌柜公然料事如神，您老公允买卖，童叟无欺，自是不肯平白收货，可小人们脸皮再厚，也不能昧着知己伸手接您的银子，只好大胆求取贵宅一件物事。”

但是现在张小辫儿浑身的精力命脉，一发倾泻在松鹤堂后院的黑猫之上，认定要得大富大贵，须是忍得这一时半晌，岂能像孙大麻子似的受穷等不到天亮？这时候更是心硬如铁，莫说是孙大麻子，即使观世音菩萨下凡，也劝不得他转头了。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终究晓得了美人盂是件甚么东西，心下一阵悚栗，好生作呕，对铁公鸡后边那些话，都听得有几分恍恍忽惚，并未上心。

自古以来，猫鼠便是天敌，居家防鼠多是养猫护宅，但此城周遭数百里的猫儿，皆是灵州花猫，它们都借了老祖宗猫仙爷所留的荫福，一贯好吃懒做，向来不肯捕鼠。

张小辫儿内心的快意算盘固然打得好，但他毕竟没有未卜先知的体例。如果身边真有个能掐会算之人，晓得他在槐园中会碰到甚么事端，此时必定要把他拦腰抱住，舍命禁止。只因他不去则可，这一去就要闯出一场塌天的大祸，直教灵州城里血流成河，城郊田野又添无数坟丘。

铁公鸡自打晓得此事今后，早就故意打发了这只中看不顶用的黑猫。这时见张小辫儿情愿用美人盂换猫，不免正中下怀，只如果不掏自家腰包使钱，他铁掌柜又何乐而不为？唯恐张小辫儿变卦忏悔，当即便立了左券，命账房先生到后院去抱了黑猫出来互换。

张小辫儿嘻嘻一笑，对铁公鸡说道：“我家这大麻脸兄弟一身顽赖皮肉，掌柜的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小人们常常传闻松鹤堂布医施药，以各种善举广济人间的贫民，本日幸运得了这宝贵的美……美……美人盂，正所谓物归其主，理应拱手献上，又怎敢问铁掌柜要钱。”

张小辫儿只记得林中老鬼叮嘱的事情，是先用瓮冢山里的古尸换猫，然后再到槐园中寻宝，却未曾想到娄氏槐园已然换了主家。他灵机一动，借着铁公鸡的话头说：“眼瞅着天气全黑，城门都已关了，城中又要宵禁戒严，小的们在此无亲无端，只想寻个破庙荒宅对于一夜，挨到天明再做理睬。想起听人提及过有座槐园荒宅古旧破败，这才动了动机前去，不承想竟然是您铁掌柜的财产。”

铁公鸡又唠叨了一阵，无外乎是些兜圈子的车轱轳话，张小辫儿支应了几句。他得了灵州黑猫，不想再在松鹤堂里久留，抱着黑猫又要告别，临走前向铁公鸡探听了一件事情：“传闻灵州城之前有户姓娄的大朱紫，娄家的宅子里种了很多槐树，有个别号叫槐园。自打娄家式微以后，槐园也跟着荒废了，想跟您探听探听这座宅子现在另有没有？”

铁公鸡固然品德卑鄙，可他识得历代方物，晓得瓮冢山里曾经有前朝的墓葬，明末清初之际被贼人盗发过。他一看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背来的女尸，形状非常奇特，跪地仰首还没下巴，猜想是临死前用东西把嘴撬开而至，便估计是墓中陪葬的美人盂。

铁公鸡到处都想占人便宜，他翻了翻眸子子，心想那槐园凶宅空着也是空着，这几年连打更守夜的都不敢从边上过，更别提再转手倒卖给哪个不利鬼了。还不如让张小辫儿这伙不知情的外来人出来住一住，如果他们命大没死在里边，凶宅的恶名天然是不攻自破，万一被厉鬼索了命去，也只不过是件无头公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死几个穷小子又算得了甚么大事。盘算了主张，便大风雅方地取出一串钥匙来丢在桌上说：“各道城门早就闭了，掌灯后即便在破庙旧祠四周，也常有兵勇巡查，如果碰到流民乞丐，多是不分良贱吵嘴地拿住，先是要当作细作酷刑拷问一番，随后轻则丢进深牢大狱，重则当堂毙在杖下。别看灵州城虽大，却哪有容人过夜的去处。唯有我铁家在城南的槐园大宅，是小我去楼空的荒废地点，内里没甚值钱物事，只是长年无人打扫，有些……有些个不太洁净，你们如果不嫌弃，倒是能够在里边姑息过夜。”

朝中的寺人阉党无休无止地搜刮民财，因为这些人都是没有子孙的绝户，以是华侈受用起来变本加厉，格外丧芥蒂狂。为了满足他们畸形病态的精力需求，发明出了很多穷奢极欲的吃苦体例，美人盂便是此中之一。

第二章金丝虎

此时账房先生已将后院里的黑猫抱了出来，张小辫儿仓猝把眼看去。只见那小黑猫虽是浑身疲懒之态，显得不甚机警，但若以高超的相猫之法细观此猫，自可辨其出众之处。

何为美人盂？顾名思义，这是一件用活人做的痰盂。从使钱买来的奴婢中，选那年青貌美的，令她整天跪在房中服侍，甚么时候听主子一咳嗽，美人立即伸开樱桃小口，接住从主子嘴里吐出去的浓痰，强忍着恶心咽进肚里，这就叫美人盂。

当时的豪族富户对此举争相效仿，谁家权势熏天、财大气粗，谁家就要摆个活生生的美人做盂。那美人盂越是光鲜标致，越能显得仆人身份显赫，这类民风一向持续到阉党失势，才逐步拔除。

铁公鸡是实足鄙吝之辈，从不肯轻用一厘一毫的银钱，正筹算着要想个别例暗害掉二人道命，白手得了他们这件美人盂，便是一个大钱也不筹算给的。此时听张小辫儿说不要银钱，不觉奇特万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是不解，考虑着天底下怎会有这等不使本钱的买卖，既不开价求财，定是另有所图。

张小辫儿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从账房先内行中接过了黑猫，使出相猫的手腕，揪猫耳朵、拽猫尾巴、捏猫骨、数猫坎。他鬼迷心窍，自以为得了此猫，灵州城中那桩奢遮的繁华，定是非他莫属了，却不敢在铁公鸡面前显山露水，只是交口称谢不已，冒充要带这黑猫回村去捉老鼠，说着话便要辞分袂去。

铁公鸡闻言一怔：“娄家先人贫困得志，早已将祖宅转卖，槐园现在是我铁家的财产了。你这穷小子探听此地想做甚么？”

本来铁公鸡自家宅中，在这些年里常被老鼠闹得伤神，确切是养了一只黑猫。本意是想让它逮耗子，谁知此猫只爱吃鸟雀，每日里爬树上房去掏鸟窝，从不睬会在厨房廊下招摇横行的老鼠，撞上了耗子也视而不见。

第二章 金丝虎

第二章金丝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