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9章 倚天屠龙记(196)
周芷若道:“不,我现在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悄悄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任由她携动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巷子,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跟我说罢。”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
那少女脸上虽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
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特,你别惊骇。面前这很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慎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起家来,但兀自不住颤栗,抓着他手掌,如何也不敢放脱。
山道上晚风习习,当时合法秋末,良宵露清,耳听着一个仙颜少女透露密意,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上为她解毒时曾有肌肤之亲,畴昔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怅惘。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转头一次。张无忌感觉她背影模糊有些眼熟,仿佛畴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青婴女人么?是峨嵋派那一个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恐怕给人发见。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和尚一齐诵经。张无忌大奇:“少林和尚竟然半夜半夜还在念佛,且是这很多和尚,莫非在做甚么大法事么?”
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恰是周芷若。虽只见到她侧面,亦已看出她神采怔忡不定,秀眉深蹙,如有深忧,心道:“是了。白天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本来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本身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所伤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鲜明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女人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非论我和那一个结婚,定会大伤其他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那一个呢?”他始终彷徨难决,便只得回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国土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故家为?尽想这些后代私交何为么?”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均有干系。我自傲平生操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豪杰嘲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叮嘱于我,斑斓的女子最会哄人,要我这平生千万谨慎防备,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少林群僧听得声响,早稀有人抢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忌,都不由呆了。一名年长和尚上前施礼,说道:“不知张教主夤夜来临,未曾迎迓,伏祈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赤色,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顶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按摩数过。
偶然贰内心深处,不免也想:“如果我能和这四位女人毕生一起厮守,大师和敦睦睦,岂不清闲欢愉?”当时乃是元末,非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属平常之极,单只一妻的反倒罕见。只是明教教众向来俭仆刻苦,除老婆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恭,深觉非论和那一名女人婚配,在本身都是莫大福泽,倘若另娶姬妾,未免太也对不起人,又见殷离因父亲多妻而变立室庭悲剧,是以如许的动机在心中一闪即逝,向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常常便即自责:“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过分卑鄙光荣么?”
厥后小昭去了波斯,殷拜别世,又认定是赵敏所害,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结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波折,厥后本相慢慢揭穿,周赵二女所作之事本来倒置,幸亏本身并未与周芷若结婚,铸成大错。赵敏更公开与父兄分裂,则此事已不难堪。万不料赵敏俄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问。
他待要上前号召,但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僵住了不能挪动。只见那张脸俄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声,周芷若今后跌倒。
张无忌听她说得朴拙,非常打动,知她确有很多难处,各种暴虐之事,多数是奉了灭尽师太的遗命而为,目睹她怕得短长,对她顾恤之情又深了一层。
实在他多方辩白,不过是自欺罢了,当真用心致志的爱了那一个女人,一定便有碍光复大业,更一定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感觉这个很好,阿谁也好,因而便不敢多想。他武功虽强,脾气实在非常柔嫩寡断,万事之来,常常顺其天然,当不得已时,雅不肯拂逆旁人之意,宁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情势,亦是殷天正、杨逍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顾及寄父性命而受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直言求他同去灵蛇岛,他多数便就去了。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小昭已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殛毙了殷女人。四个女子当中,只剩下了赵女人。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边,谁都没做过好事,你便如何?”
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手。张无忌知她惊骇,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暗香阵阵,心中不能无感。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结婚,为甚么赵女人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非常爱她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我们坐下来讲。”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张无忌与群僧道别,向周芷若道:“我们走罢!”周芷若脸有游移之色,不敢分开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我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
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张无忌道:“是殷女人,我的表妹殷离。”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畴昔。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跌倒,略一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但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道:“她不是鬼?”张无忌道:“我一起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幽灵。”这几句话只是安抚周芷若,在贰内心,可实在难以肯定。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幽灵?”
空闻深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但是方丈何故虔诚行法,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恶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乃在求生民气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顿时贯穿,拱手道:“多谢指导。鄙人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浅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仇人,数度挽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提及刚才有人在外窥测之事。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裂,破孔俱在。
张无忌因而将赵敏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黄发、引得他非走不成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很多错事,只怪我本身,还能怪你么?不过,无忌哥哥,我内心的的确确一向是至心真情的对你!”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我晓得的。人间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消过分悲伤。”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和尚摆列整齐,一行行坐在蒲团之上,大家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法衣,有的伎俩律器,有的合什低诵,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觉悟:“此次豪杰大会伤了很多人,元军攻山,两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身主祭,他右首站的倒是个少女。
那少女去处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查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身跃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手中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肇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了解,因而哈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非常难堪,若给少林寺中和尚知觉,以他成分,竟深夜来寺窥测,对方即使佯作不知,也不免大损颜面,是以更加谨慎,一步一动,轻盈如同猫鼠。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几乎儿便叫出口来,但当即发觉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不异,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猎奇心起:“这少女更阑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肯去窥测人家女人的私事,但这时他经心只盼找到赵敏,不由希冀能从这少女身上获得些线索。又想:“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便是了,原也无碍。还是别等闲放过任何线索为是。”因而扶着树干,悄悄溜下。
二人默不出声的走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度在汉水当中相逢,得蒙张真人援救,倘若早知今后要受这么多痛苦,我当时便死在汉水当中,倒也洁净很多。”张无忌不答,忍不住悄悄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必?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
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儿!是你么?”却无人答复。他微必然神,飞身来往路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处。他虽夙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盗汗,心中发毛,站定了脚步,自言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本来是蛛儿。莫非她幽灵晓得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莫非她死得委曲,真的是阴魂不散?”
张无忌道:“不错。我本日寻她不见,恨不得本身死了才好。小昭离我而去,我自非常悲伤。我表妹去世,我非常难过。你……你厥后如许,我既痛心,又深感可惜,如果不能再见你,我是万分的不舍得。但是,芷若,我不能瞒你,如果我这平生再不能见到赵女人,我是宁肯死了的好。如许的情意,我之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钟磬木鱼声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无忌运起神功,凝神聆听,模糊听到:“殷女人……你在天之灵,好生安眠……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表妹给芷若投入大海淹死,当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一定比表妹更少。”脑海中俄然模糊涌起了当日在光亮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必?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俄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出了寺门。
他恐怕让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更阑跟踪一个不了解的少女,不免有轻浮之嫌。只见她穿一身黑衣,正往少林寺而去,心道:“她即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倒霉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留步聆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后盾。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如他白叟家让我归入武当门下,本日统统又必大不不异。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但是……但是她逼我发那些毒誓,要我悔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但是我心中……实在……实在爱你……”
周芷若缓缓站起,微一侧身,脸向东首,俄然神采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锋利,压住了满殿钟磬之声。
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破孔中暴露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仿佛不分轩轾,但本日赵敏这一走,他才俄然发觉,本来赵敏在贰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他三女分歧。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出身惨酷,对本身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周芷若仰开端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至心答我,不能有涓滴坦白。”张无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晓得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敬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女人,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女人”,但始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女人,这会儿都好好的活活着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张无忌回想一起跟从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长窗以外向殿中窥测,一举一动,满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女人,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大师,鄙人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就教。人死以后,是否真有幽灵?”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好久。我仿佛一向难决,但到明天,我才晓得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女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