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碧血剑(32)
“有一日三人喝酒闲谈,史老迈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技艺,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建国功臣?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奇迹,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匪贼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目睹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如果我肯投效,他可在满清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顿时大怒,骂他们忘了本身是甚么人,如何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鞑子?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了以后也没脸孔去见祖宗。”
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连续出去了二十多人,年长的已近四旬年纪,最年青的却只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门徒了。众门徒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大家脸上均有愤恚之色。
筵席散后,大家纷繁辞出。袁承志拉拉青青的手,和她悄悄跟从万里风。这时已初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前面,迳自窜进。
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非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
过了一会,听得一王谢徒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如何?”那人道:“师父既不肯跟他们对敌,那么我们连夜解缆,临时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如何成?师父一世英名,莫非怕了他们?”焦公礼道:“甚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此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师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于他们。”
“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大哥致仕离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颠末,油水很多。我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碰到赃官贪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赃官搜刮很多了,劫一个赃官,赛过劫一百个平常客商。二来劫赃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我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探听得护送他的,倒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两边的梁子本来是如许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镳,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我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仇家有人来踩盘子。”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门徒道:“师父,仇家固然短长,你白叟家也不必悲观。本帮单在南都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如果这姓焦的果然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只一面之词,一定可托,又或不尽不实,另有隐情。”
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大声惨叫,一条右臂果然已给利剑斩落,鲜血直喷。厅中大家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
万里风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难道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我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子,摸个秘闻,瞧那焦公礼邀了些甚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甚么鬼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备无患,免得被骗。”
两人承诺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恰是孙仲君。
袁承志悄悄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很驰名誉,是仙都派的妙手……”袁承志悄悄点头,心道:“本来闵氏兄弟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派是内家正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旁支。掌门人素爱交友,跟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很多能人。”
“那丘道台天然对我非常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说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可贵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义之事,干脆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颠末,还叫会友镖局伴同保镳的两个镖头署名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虎寨其他盗伙说得明白,痛骂闵子叶无耻,说几乎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我道劳,很套友情。”
一个门徒叫了起来:“师父,此人本来该杀,我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仇家来了,大师抖开来讲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恼她先前脱手暴虐,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摆,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浅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仲君正凝神里瞧,便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边掠过,顺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出。这一下伎俩轻极快极,只长剑出鞘时一声轻响,孙仲君全神灌输的瞧着焦公礼,竟没发觉。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女人的佩剑,非常不悦。承志把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欢畅,将剑插入后腰腰带。
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敌找上门来,我要跟大师说一说结仇的启事。”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数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已散得不知去处,任凭我如何分辩,闵子华也不会信赖。只怕他肝火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谎言,诽谤他已归天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夙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甚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肆而来?瞧这番安插,不是明显要把我赶尽扑灭么?到底我有甚么事获咎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本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蜜斯生得仙颜,便定下了战略。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附近动手,掳掠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当,终究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百口,抢走财物,将二蜜斯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蜜斯救出来。统统财物,全归飞虎寨。丘二蜜斯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戴德图报,天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首要奉迎闵子叶,又妄图财宝,承诺统统服从。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教我闻声啦。我愤怒非常,归去调集弟兄,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商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公然到来……”
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满是皱纹,眉头舒展,忧形于色。
袁承志一面聆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不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忽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俄然跳起,发明佩剑让人抽去,忙向万里风作了个手势,两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当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上山,半途拦住了我就跟我难堪,大师气势汹汹,也不容我辩白。幸亏一名江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互助,将我护奉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抵,束缚门人,永久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申明,要我不成在外鼓吹此事。我天然承诺,下山以后,今后绝口不提,是以这事的原委,江湖上晓得的人极少。当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小,多数不知内幕,仙都派的门人天然也不会跟他说。”
焦公礼叹道:“仇家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妙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以后,你们好好奉养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由流下泪来。一个门徒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白叟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堪,也决不致落败。我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以外,另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莫非我们就没有?”
“我做了这件过后,晓得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因而和众兄弟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
焦公礼神采惨淡,说道:“我年青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师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惊奇,心想本来他们均不知师父的出身经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必然在家,那知并不见人,却本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返来,老朋友会晤,大师非常欢乐。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迈当场即拍胸膛包管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边另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赔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鼓吹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接待,归正我没甚么要紧事,每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很多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
“那知史家兄弟竟狼心狗肺,不但不去处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教唆,大肆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获得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申明本相。俄然间好天轰隆,这很多武林中的一流妙手到了南京。”
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痛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报歉,史老迈说明天喝多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胡涂话,要我别介怀。我们是多大哥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普通的殷勤接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回南京。”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神采自如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洁净利落,脱手快极,但是厅上数百人竟没一人喝采,均觉非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毒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料想以外,只听焦公礼又道:“当时我想我们武林中人,固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亮磊落,才不失豪杰子行动。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王谢朴重的弟子,江湖上也算得很驰名誉,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等活动。我目睹张寨主带领了喽啰前来掳掠,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呵,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脱手。闵子叶剑法公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敌手,但我叫破了他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都叫了出来。他羞愤交集,沉不住气,终究给我一刀砍死……”
焦公礼点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眸子、不识得人了。客岁春季,有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敌,要来报仇。厥后我刺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友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大哥友,固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大师年青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因而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袁承志悄悄点头,心想焦公礼此人虽出身盗贼,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赶上了大事倒挺不含混。
一王谢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跟你普通暴躁,乃至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仿佛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下却已诚恳悔过。
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以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铛铛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无能休,必将带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亏我部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
一王谢徒插嘴道:“啊,师父客岁腊月赶去陕西,比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两个门徒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如何?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门徒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清算清算,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也不消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承诺,却只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师出去!”
闵子华道:“此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我们明日去不去赴宴?”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如何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畴昔了几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丁气,猜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
罗立如神采惨白,但竟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衿,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世人见他如此结实,不由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焦公礼道:“我一听以后,倒不敢冒然脱手了,因而亲身去踩盘。那天早晨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迹,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胜利。”两人对饮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