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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西来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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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停在一家堆栈门前。堆栈不大,进层的小院落,清算得干清干净,店门临街,人来人往,好不热烈。阿柳和杜齐先下车搬动行囊箧笥,阿达去安设车与马。穆清跟着杜如晦进到店中,往楼上走去。她自去了余杭,一向养在深闺,从未出过远门,只在节庆中由世人伴着游逛,常日难见贩子态,更不消说堆栈一类的处所,她谨慎翼翼的环顾了一圈店内,各色人等齐聚,互说着沿途见闻,沸反盈天。

西来商客

杜如晦轻声奉告穆清,“你看此人是否有些胡人之相?听别人唤他作康,康姓的胡商,那就该是个粟特人。不过粟特人一贯把持西北商道,不知如何竟跑到江南来了。看他跟店家熟悉,必是常来常往的。”

世人听了都深吸一口气,穆清抬高声音在杜如晦耳边问:“莫不是这贩子夸大了?庙会合市我也顽逛过,怎会如此奢糜浪费?或是帝都的气度?”

到底是小娘脸皮薄,穆清听了不由有些脸红,低头自饮着水。隔了半晌,她昂首问:“官家这般补助,一整条街的商家,半月的开消,要耗去多少银钱?”

那些听热烈的人,都不由哗然。有人质疑那贩子用心夸大,那贩子急了,大声辩白,“不信,且去问东都来人,那市足开到月末才收了,远近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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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钞巨万。”杜如晦答,“且今后年年正月十五要这般开市半月,只为显现我朝敷裕鼎盛,实则内里虚空,民不聊生。”

杜如晦很成心味的看了她一会儿,微浅笑了一下,究竟是顾彪亲授多年的,纵是养在深闺,只偶得听师兄们议议时政,竟也能有这等见地。此后如能不拘束在深庭后院中,暇以光阴,恐能通达天下事也未可知。本想问她是否从顾彪处得“以商利国”的事理,但怕提到她阿爹,又触及她伤怀,话到嘴边又停驻,换成了另一句,“阿柳或已在房中清算安妥,此处到底贩子流民过量,诸多不便。不若先回房,一会儿差人将吃食送到你房中。”

听杜如晦向店家要桑落酒,穆清不由自主的喃喃念了一句:“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香。”一时神伤,那恰是庾立先父的遗作,往昔听庾立提及过,想来不免有些黯然。楼下传来康豪放粗哑的声音,伴着杯盏相碰,把酒言欢之声,穆清侧头望了望,见杜如晦神采发红,形状豪宕,已然饮了很多酒。怕他喝迷醉了不安闲,自去寻了杜齐叮咛:“你家阿郎恐是饮多了,先让店家备下醒酒汤,回屋莫健忘奉侍他吃了。”

“七娘也算不得崇高,只拣那愿听的听便是了。”穆清轻描淡写的答。

...

穆清心中略算,不由咋舌,转念又觉此举并不满是荒唐错误,“或圣上是想要促使各国藩商与我朝互市互利,以商利国倒是不错的,只奢糜,矫枉过正,恐目标未达,先自伤了。”

“某却刚幸亏东都。”邻座一商贾模样的中年男人对劲地说,座中另两个男忙催他细说了,他嘿嘿一笑,慢条斯理起来,“小弟有买卖在东都端门街,年前便接到王令,命按规定的式样,重新整饰了店铺,整条街的墙壁屋檐俱一模一样的式样,盛设帷帐,又将店铺内上好的物件挑了摆放在堂。正月十五开市,不得有耽搁,不得无端闭门。王命难违,是以比年也未曾好好过,又许了好些钱与伴计,不叫他们回家过年,留在店内照看。”

世人又是一阵嬉笑,有人叫道:“另有你康郎不做的买卖吗?”另有人笑道:“康,你买了胡姬今后舍得转手么?”一时胡乱浑说四起。

穆清又随便看了他一眼,曲发虬髯,双目深陷,鼻梁挺直,江南所见胡人未几,故看来有些惹眼,但他汉话流利,与四周众汉人熟捻,似分歧于普通胡人。

杜如晦摇点头,“并无夸大,确是如此。帝都不至气度如此,是成心浪费了。”

“更有甚者,”那贩子自斟了一杯,又持续道:“有令在先头,凡是有番邦商客过旅店食肆的,店家要出门力邀商客入店,奉以酒食,酒足饭饱以后,分不取。”

戍正时分,天气已暗垂,主仆二人在房中胡乱吃了些店家送来的吃食,阿柳去备洗漱的水,穆清不肯一人呆在房中,走出房门,在楼的回廊上略站了站。凭栏低头俯瞰方才热烈喧哗的厅堂,此时人皆退散,不过两两的人坐着说话。

穆清戴了半透的皂纱帷帽,仍然有眼尖的功德者,瞥到了她的样,两两围聚了群情,所议的不过乎是,“小娘好色彩”,“这两人是伉俪还是兄妹”,“别是相携私奔了的”。杜如晦往她身边靠了靠,成心遮挡了些她的身形,往屏风后伶仃隔开的小间去。

穆盘点点头,起家戴上皂纱帷帽,往楼上客房走去。身姿袅娜,气韵清雅,又引得一阵目光跟随。

公然周遭的群情渐次少了,大师又重新投入之前的话题,各自扳谈开来。穆清侧耳凝神聆听了一会儿,忽闻声有人说:“听闻年前诸藩酋长往东都进献,要求圣上准予入市买卖,圣上不但准了,还改了端方,令阃月十五开市,非常热烈了一阵。”

待大师笑过,那被唤作康的贩子,持续笑说:“自是不容人吃白食的。酒食能吃去多少银钱?开市前就有官家来作了补助。算上补葺店铺,分发伴计杂工的银钱,还剩下了很多,充足再买两个胡姬转手去赢利。”

“可否不去隔间?”穆清阻了他,悄声道:“在家经常听师兄们议论世事,却只是听闻,本日可亲身听了。”

杜如晦与穆清同时昂首看了他一眼,看模样是个买卖人,麴尘色窄袖翻领襕袍,长仅过膝,头戴深灰的巾,目深鼻高,似是胡人的样貌。见世人皆凝神听了,他愈发助了谈兴,“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酉时,街口鼓楼鼓声高文,践约开市。一时候戏齐演,乐人伶人足有一万八千之多,十几里地外都能听到乐声,直至次日正卯才停歇了。端门街人来人往,皆华服盛装出行,街边的树上,都裹了上好的缯帛,挂了宫灯,辉如白天。就连那卖菜的,都以龙须席铺地摆摊叫卖。”

穆清有些讶异,平平日日一同讲课,众师兄中,惟他一贯温润儒雅如古玉,从未见过他这般集约豪饮。穆清略一点头,回身要走,杜齐又想起些话,忙说了,“先前阿郎嘱我来问问阿柳女人,娘可有甚么缺的,是否安好。见着娘便好了,省的阿柳来回通报。”

杜如晦还在靠窗的那桌案边坐着,劈面坐着的人恰是胡商康,两人正对酌着。案下席上已散落了几只空酒壶,忽听杜如晦扬声喊了一声店伴计,“再取两壶桑落酒来。”店伴计大声应了,便奔波起来。康从随身的囊袋中取出一个羊皮水囊,往两人的碗中倒,称是粟特人的葡萄酒,江南可贵一见。

“尚好。也无甚缺,替我谢过你家阿郎。”穆清客气的回了。杜同内心暗笑,这顾娘,算是已许了阿郎了,两人却一个客气来,一个客气往,如陌生人普通,仿佛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家阿郎更是好笑,跟从了他十载不足,从未见过他对哪位娘如许上心着紧,竟还不肯让她晓得,只在背后用心机。

...

杜如晦讶异的看了她一眼,“贩子流民言语粗鄙,不怕他们污了你的耳目?”

同桌的一人大笑道:“康,请人白吃白喝的事,你会情愿?莫说王命难违,就算把刀架你脖颈上,也一定肯吧。”四周世人放声大笑,看着都好似是熟悉的,连店伴计上菜时听得一两句,也嘲弄几句,他倒也不气恼,非常随和。

杜如晦低头无声的笑了笑,便引了她往靠窗的一席桌案去。坐定后,四周窥测的目光也跟了过来,穆清抬手要摘下帷帽,却踌躇了一下,垂动手未摘。服侍茶水的店伴计快步过来,也忍不住猎奇,不住拿眼瞄着她,直到布完了茶水,临走还瞄了两眼。穆清俄然伸手摘下了帷帽,昂首迎着一众猎奇窥视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便转头不再理睬世人的目光和群情,若无其事地看窗外景色,亦不时与杜如晦言谈几句。

杜齐探头一望,一脸不觉得然,“娘多虑了。这些酒还醉不倒阿郎,只当顽笑呢。且阿郎与那胡人素昧平生,定是把持着的,断不会饮含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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