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代桃僵(四)
“立了一天的端方,直教人散了筋骨。”穆清小扣了几下膝盖,成心岔开话,“大半日水米不进,倒真饿了,厨下晚膳已备妥,今儿还是元日呢,五辛盘,鸡子,屠苏酒,羊羹鱼脍皆齐备着,我教她们传膳来。”
穆清心头格登一震,那两户人家怕是不好了。“往这四周四周去刺探刺探,乡邻间都是好几辈儿的友情,总该有人晓得他们的去处。”
“体统?”穆清捂嘴“扑哧”一笑,仿佛闻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
三月三,上巳日,祓禊浴春的日子,亦是穆清的生辰。她原是最懒怠应节的,杜如晦与精华随军出征,她更是窝在宅中不肯多动,顶多就是往东市略逛一逛。这一年的上巳节她却破天荒地跑出城赏春,只带了杜齐阿达在身边,换上简便的胡袍,一起奔驰出城,越跑越远,一起向安宁郡驰去。
她抬眼望向殿上端坐的三人,只要长孙氏因身孕已至七八月,扶腰坐得略有些疲怠,另二人倒是坐姿笑容滴水不漏。
有一名短褐打扮。管事模样的人,从她马边走过,见她这鲜衣怒马的步地,不免多瞧了两眼,又瞥见她胡袍绲边上金丝绣成的卷草纹,心中料定她必是主家遣来探视的,遂笑眯眯地躬身施礼,“阿郎但是来瞧过程的?”
穆清忙唤婢子往正屋的大熏笼内添上碳条,又令人去问后厨晚膳可否备妥。一阵手忙脚乱中杜如晦已自外头出去,褪去大氅,将双手拢在熏笼上取暖。
“阿郎端的是好眼力。”管事抚掌大赞,公然将心机全都放在了那匠人身上,面上浮起层层对劲,忍不住话多了几句,“全长安里再挑不出一个比他好的了,这别馆,依着主家那位娘娘的意义,将来但是要接驾的,可不是每一样都要经心着来?不瞒阿郎,小报酬着这别馆,竟是吃睡不好……”
“自是无人再敢提了。秦王也是气盛,这么一来,立后的话是堵住了。心口闷气也抒发了。只是……”
本来是尹家的别馆。穆清恍然大悟,撇了那管事在一旁碎碎叨叨地邀功,自顾自地将这事在脑中转了一遍。尹德妃与太子狼狈为奸,纵父圈占了这一大片的好山好水,摈除百姓,放火伤人,只为修建一处豪奢别馆,更是打着接圣驾的灯号,将来此事便是闹将出来,圣上亦是沾过这层恩德的,教言官们如何开口弹劾?且圣心一悦,怕是另有更大的恩情在背面。只是不知他们内底里所要接的圣驾,究竟是大兴殿上的那位,还是现在在东宫的那位。
杜齐回声要去,穆清犹不放心,在他身后又补上一句。“你缓缓的说。莫要骇着村夫。”
那管事一面引着她往工事上去瞧,一面奉迎地细数道:“好教阿郎晓得,那起子农家郎真真是难缠得紧,头里原是许了他们钱的,好说歹说不肯挪处所,约莫是觉着尹家是好说话的,想多赖几个钱去。小人暗里想着,他毕竟不过是凭了这几间破草棚子想多挣几缗钱,倘若没了这几间棚,也便费事了,故夜间使唤了两名小子……”
巧不过那管事恰是主事的,忙不迭地点头。
管事一愣,主家来的人一贯只问工事停顿,从不问这些个,本日来的这位面熟的阿郎,怎问起这个来了,他再转念一想,也对,如有个死伤的,闹将开来,到底费事,忙堆起笑容,连连摆手,“未曾,未曾。只恐吓恐吓便是了。”
临湖原有十来户人家,面湖而居,草棚篱笆,好一派悠然得意的风景。眼下屋舍篱笆尚在,走近些再看却已然不是那么回事,前几处屋舍显见已是烧毁了的,最靠边角的那间屋竟还是焦黑的,萧索破败中模糊透着一股子燃烧过后的戾气。
穆清自发这一问很有些讲错了,话已然问出,也不好收回。只得成心走到一名匠人身边,他正埋首用心雕凿着一条长且水墨平整的石条,她附身瞧了几眼,一大朵团枝牡丹正在他部下娇丽贵气地伸展开,不必说花瓣花枝多都雅,光是看那叶脉花蕊,竟是丝丝毕现,每一凿都如妙笔生花。
“本日前殿可还安妥?”穆清递上一盏热茶,随口问道。
好轻易待到内监们捧着一只只红漆木盘从殿后转出来,外头太阳已然偏西,一名小内监躬身托举着木盘走到她跟前,殿外斜照迩来的残阳刚好铺在木盘上,穆清垂眸瞧去,木盘正中小巧的金梳上耀起一片灿灿金光,她伸出双手去接,触手倒是一片寒凉。
“娘子,就是这儿了。”杜齐遥指了指前头的房屋。茫然向穆清道,“我上月来时,另有两户人家,只说打死也不走的,眼下怎都撤了个洁净。”
说着她果然起家往屋外去号召传膳,又唤了乳母抱来四郎。四郎听着阿母的声音,早已在母乳怀中左扭右转的,伸手往穆清这边指。院中又响起阿柳含了怒意“阿延,阿延”的唤声。拂耽延边往正屋这儿蹿跳,边扭头回声,“精华姨母和阿郎都说了,年节中不兴作端方。”
“我倒是忧心你。”穆清才要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转,又接着道:“眼下宫中正乱着,没有一个是轻省的,多靠近一分便多一份险,避犹不及的地步……我担忧你深陷此中,白教人带累了。”
杜如晦淡淡地撇了撇嘴,“当即便教二郎给驳了。他当着众情面真意切地怀想怀念亡母,又长篇大套地忆述幼时太穆皇后慈爱他弟兄的事来。惹得平阳公主热泪不止。唏嘘不已。当下太子便似当众遭了掌掴普通,面色极是丢脸。”
杜如晦一面在案前坐下,一面轻叹,“海内未平,交战自是不断的。幸而这一年来归附甚多,大多可不战自胜,即便非战不成,胜算亦稳。”
管事忽地愣住了脚,大着胆量直看向穆清,眼中带了略微迷惑,游移着回道:“按着人丁来给,每人十缗……”
好,好得很,当真是步步为营,算计精美。穆清咬牙在心中暗道。(未完待续……)R1292
穆清微一怔,极快地反应过来,沉着嗓子,摆出了几分倨傲,“你是这里主事的?”
顷刻院内正屋内笑声四起,和着婢子们端来的一盆盆溢着诱人香气的吃食,这座长年清冷的宅院瞬息间充满了闹哄哄的人气儿,终是有了人间年节中应有的富强热烈。
杜齐“哎”了一声,打马拜别。
穆清瞥了一眼他当真的神情,却不敢答允他甚么,事理她何尝不知,只是现在要她抽身不睬宫中的阿月,她亦难办到。多年主仆,阿月从不依仗姿色与她有半分离心,她也未做过火么伤天害理的事,缘何连保齐本身与儿子的性命,这么寒微的心愿也达不成,更不必说,当年是本身亲手将她送入这地步,穆清更是含了一份惭愧在内。
“此事便作罢了?”穆清诘问道。
穆清“啊”了一声,睁圆了眼睛,转眼又规复了平平,“又要出征了么?”
第三日上,一踏足安宁郡郊,一起盎然的春意便变了调似的,也不必探听,凡是不是瞎的,都能瞧出这里被圈出了偌大的一块地,好端端的耕地被翻平,青色不见,黄土高耸,十数名凿石的工匠正半隐在深草土堆背面,叮叮铛铛地劳作,瞧着似有大工事在建。
余晖尽收前,穆清携着精华回至永兴坊,才进了家门,换过家常的素裙,便听闻大门口杜齐高呼,“阿郎归家了”。
“妙技术。”穆清心中讶异,口中却故作不觉得然,指了指那匠人道。
穆清坐于顿时,将面前这山川合抱之地细细扫视过一遍,依着杜齐前些日子的刺探。此处恰是尹德妃生父擅自圈占之地。自是得了太子首肯的。只是。旁人圈占,大多是农庄良田,他要这临湖的石滩何为么。
“只是甚么?”
沿途草色翠绿,黄土夯实的官道两边星星点点地开满了粉红蓝紫的小朵野花,一眼投望畴昔仿若一匹翠绿底正色碎花的绸料,氛围中浸润着甜丝丝的水汽,深吸一口满心满腹的草木暗香,较之长安城内的华贵规整的春光,别有一番意趣。
“按例是裴公与刘公掐了几个来回,刘公毕竟戴罪之身,短了几分气势,倒教裴公占尽+ 了口头便宜。秦王与太子不置一词,只任由他们去辩。”杜如晦抿了一口热茶,顿了顿。说到太子,他不由眉心一动,“拜礼过后,太子忽提说后宫无主,愿尊庶母尹德妃为后,束缚后宫,也好树起体统来……”
“你烧了这家的屋子?”穆清挑起了眉毛,举高了嗓门,只一刹时,面上又是一片不冷不热,“伤人道命了么?”
“你且同我说说,这工事眼下甚么景象了。”穆清轻跃着翻身上马,顺手将缰绳抛予阿达,倒真是一副查视的架式。
“只是。恐怕圣上心头不大安闲。瞧他的神采亦是可知贰心中必然不喜。”杜如晦放下茶盏,搓了搓手掌,口气随便地说道:“幸亏转过年来便要掉头回晋阳剿除刘武周。待二郎回朝献俘之时,圣心大悦,许就淡忘这么一桩了。”
“每户许了多少钱?”她冷不防地问起。
甘露殿的拜贺烦复而无趣,穆清原还忧心精华性子跳脱,耐烦不住,岂知两个时候后,精华还是垂手端立,耐烦不住的倒是她本身,站立得两腿发胀,脑筋昏沉。殿内的熏笼内也不知燃的甚么香,袅绕弥散在全部大殿,越来越觉着眼皮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