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揭竿而起(十三)
“只是……只一桩……”她迟疑着缓缓道:“阿月志向极高,常日她因信着我,在我跟前辞吐随便时,不免会暴露些争荣出头之意,我亦拿捏不准,总觉休咎难料……”
杜如晦单身一人闷头自坊道上往外走,身边不时腻香飘起,轻帛带过,倒教他愈发惦记宅中候着的人,想着她晌午在赌坊中一晃而过的身影,不由拧起眉头,却不知她是否安然回宅,脚下更加快了几步,挥手拂开靠近身侧的浓艳脂香气。
穆清张目结舌怔坐于他面前,半晌说不上一个字来。(未完待续……)r1292
阿月眼角朝正屋里瞟了几眼,轻声说:“阿郎本日怎不出去,却在屋中坐了这好久,直拿眼瞧着娘子。”
阿柳心中一时堵塞,却不好多言语,忙重又低下头盯动手中的针线,目光再不敢旁移,连唠叨都少了很多,只在穆清问她时对付上几句,这突生的奇特倒教穆清摸不着脑筋。
再说穆清跟着他进了阁房,杜如晦面带了难色,坐着又思考了半晌。
杜如晦沉吟道:“……阿月,眼下多大年纪?”
阿月低头闷笑不语,阿柳恰正对着正屋坐着,跟着这话,昂首偶然向杜如晦那处望了一眼,这一眼却教她心内惊跳了一跳,几乎被针扎到了手指头。她干脆放下针线,昂首正面又望了望,确无看错,杜如晦的目光那里是跟着七娘,清楚是瞧着阿月。
杜如晦混迹南楼坊足有两月,穆清不再过问,只随便闲谈入耳他提及,已输予裴寂约莫十万缗。赌金皆换成二十两的大金饼,隔日遣人直送往裴宅中,无一爽约,故那裴寂乐得坐收,日渐同他熟稔起来,乃至称兄道弟,无话不谈。
“论刮风致,且算得是个端方的,摆布我从未觉出她有甚不端的。”穆清答着,心下疑窦丛生,平日从不过问家中那几个仆婢,本日怎问起这个来,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要说心性么,约莫是栖月坊中惯会调教人的,确是绝顶小巧剔透,进退分寸明辨,应对间机灵工致,实是可贵。”
“昨日那一身袍子怎不见?”他自端整着衣领随口问到。
这问话一出,愣住不言语的却成了穆清,掰动手指头算了一阵,她才游移着说:“许是有一十九了。”
气候已暖过来,梁间燕子来往回旋,花草尽舒,照着俗例,原该是往城郊踏春去的时节,皆因去岁春末在城郊施粥时所遇的那场惶恐,城中再无谁家的女眷敢出城去赏春光,小门小户家的皆忙于生存,也无那心机吟春赋花的。
“几时返来的?”
她内心到底还是存着这份执念,杜如晦悄悄感喟,含笑仍挂在嘴角,“有当然是好,若无也没甚么相干的,随缘。”
这么说来反恰是无事的了,杜如晦点点头/ ,宽了心往正屋去。春寒料峭,阁房已拢上了炭,放下了帷幔,熏笼内添了些香料,香气舒馨。仿若带着暖意,未曾在他处闻到过。穆清半倚在床榻边,膝上搁着个蝠云纹的小手炉,一手拢在炉上暖着,一手持着那册翻看数遍的《鬼谷子》。
穆清倒急了,偏头谛视着他的神采,“究竟是何事,现在竟能横在你我之间不能畅言的?”
“赵医士来瞧过,又添换了几味药。”她接过碗,抬头一气儿饮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面以绢帕擦拭着唇角一面将碗递还予阿柳,“我倒是饮惯了的,竟不觉涩口。”
穆清放下书册,抬头道:“前几日新制的,仿了汉宫传播出的方剂,便唤建宁宫中香。恰是希奇了才好。此香绝无独一。岂是庸常俗香可比的,好教外头那些人闻着只觉好,却无处可寻去。”说着她又撤下膝头的小手炉,伸手替他解了腰间吊挂的囊袋等物。换过素面的常服。“用过晚膳未曾?”
“我虽不通医理,却亦晓得是药三分毒的事理,倘为了,仅为了子嗣,熬坏身子,最是不值。我并不在乎有无子嗣传后,只着意你安康平顺否,你可明白?”
她毕竟还是介怀,话语间透着久不见的孩子气,牙尖嘴利如同幼时的率性聪明,惹得杜如晦心底暗蓄的笑意再粉饰不住,渐渐爬到了脸上,他附身双手撑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如果日日要往那处去,难道日日均要改换衣袍?敢问你替我备下了几身?”
寒春季黑得极快,杜如晦与裴寂在院中后配房内吃了两盏茶,随便言谈几句,互表相知恨晚之意,出得院门时,天已全黑。
遂她定了心,只乖觉地在家守着,与阿延逗顽,听阿柳叨念,与阿月闲话,再或清算起御冬的大件儿。中间又应了长孙氏一回邀,往太守府去坐了一坐,吃过几盏茶,也便返来了。
口舌之利是逞过了,人却到底没同他一道去,想来也是本身胡涂,当年坐拥栖月坊,多少上品乐伶舞姬要不得的,他尚且从不感染,现在又岂会招惹了那些庸脂俗粉。非论他去南楼坊何为么,总不是那等下九流里体统沦丧之人,倒没的多操了那份心。
“大是大了些,倒是个好年纪……”杜如晦点点头,又问:“风致心性如何?”
待他仓猝赶回宅中,入门便见宅内灯火已然透亮,一派宁和,并不见有甚么非常,这才安设下心来。杜齐见他返来,忙跑来给大门上锁,他向透着敞亮的正屋阁房投望一眼,“本日七娘出门去了?”
阿柳心中如同小鼓擂动,咚咚直蹿,一面心不在焉地扎针引线,一面胡乱暗猜,别是当真瞧上了阿月,这便要同七娘商讨着抬了作妾室,七娘又如何能受得住这个。
次日晨起,穆清已先于他起家,待他醒转了要起家时,却四周寻不到昨日换下的衣袍。正要唤人来问,却见她已笑吟吟地捧着一袭洁净的绫袍进得阁房,要替他穿戴梳洗。
过了半晌,杜如晦忽地站起家,负手踱至正屋门前的石阶上,直直盯着阿月又看了几眼,方招手唤过穆清往屋内去说话。
杜齐想了想又道:“约莫过了晌午,也便返来了。”
她心中似有多少细柔物滚过,拂得心底里酸麻酥软一齐涌起,想起晌午因见他往南楼坊去,便无端妄生了猜忌,现在倒存了几分愧意,加上每逢论及生养之事便教她羞意难挡,惭愧并发,她不觉面上一红,垂下头,声如蚊呐,“你早已是该为人父的年纪,再过上几年,我亦会韶华不再,我暗里想着原该有个孩子,你我方称得上美满,并不敢苛求的,非论男女,只一个孩子便好。”
“也不知打哪儿沾来的浓俗香气,我让人拿去浣洗了。”她的口气更是随便,说着抖展开洁净的衣袍,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旋即飘散开来,恰是昨晚炭笼内拢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
这一日杜如晦却未往南楼坊去,在宅中闲坐半日。阳光连着照晒几日,世人皆脱了厚重衣裳。穆清搬了几件针黹活计,摊开在院中的石桌上,与阿柳阿月围坐一处,懒懒地支着胳膊,瞧着她二人作针线活,不时笑语几句。
穆清笑着拿开他的手,摇了点头。
穆清惊诧一顿,继而也欢笑开来,“只备一身足矣,由我穿了,与你同去便成。”
日子便缓缓地向春日里过,穆清内心腐败,这安稳平和的日子下头,已然暗潮澎湃,只待寻一个裂口,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要喷薄而出。
“那便极好!”他抚掌大笑起来,目光深注,直向穆清道:“我若问你讨要了她来,你可舍得?”
“添了甚么香,这般希奇。”他笑着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
她却也不再提那些话,只裹起过一领夹帔子,若无其事地今后院厨下去替他治吃食。至夜阿柳端过一晚汤药来,他顺手接过,习觉得常地替她饮了第一口,药汁极涩口,“换了药了么?这般苦。”
“莫胡吣,他安闲那儿想他的事罢了。”穆清责怪道,手指了指阿月手指的针线,“好生瞧动手中的针罢,莫扎了手指囔疼。”
夜间的南楼坊较之白日公然更加吵嚷,三三两两妖娆俗气的女子,或倚门而立,或坊内游转,白日聚赌的那一拨人陆连续续从各个赌坊内逛出来,那些赢了钱意满志得的,立时便有了解流妓赶着往上贴。另有些人进得坊来,这些便是要豪赌一夜,今晚再不出坊的。
杜齐一面下钥一面答道,“购置几端布料,说是预备着裁制春衣。”
杜如晦转头借了烛火的光晕细瞧了瞧她,当真容色无变。待阿柳返身退出阁房,他抚上她的面庞道:“药都吃了有三四年风景,不觉苦么?”
杜如晦愈发地点头赞成,“你教养出的人,必是可托可赖的,断不会错远了去。”
“未曾。”杜如晦点头道。心中却已将她那没头没脑的话翻嚼了一遍。原想奉告她往南楼坊去的原委,忽觉她明灭不定,若隐若现的妒意正中贰心胸。一时起了促狭之心,反倒按下不提,成心引逗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