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揭竿而起(十四)
这鲜红的水滴,蹙在她眉尖,跟着眉毛纤细微地颤抖,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普通,教人的心亦跟着细细发颤。再细一瞧,原也不是甚么花钿,竟是她以朱砂配了桃红燕支,刻画上去的,自是赛过机器的花钿好多少。
“也是,这事还须得她本身情愿。”杜如晦道:“少不得你从旁多疏导着些。”
杜如晦揽过她的肩膀,“一定不是个好去处,今后诸事谁能料算得定,且以她的出身,并不屈辱。”
接后两日,阿月几近未出过屋子,饭食也皆有阿柳送入,时而吃上几口,时而分毫未动地又再拿出来。穆清出来过一回以后,便显见多吃了几口。
一袭白底浅绿碎斑纹的齐胸襦裙,未缠披帛,只以浓绿色丝绦在胸前结了两个菱花结,长垂两边。面上薄施了些素粉,不着燕支,面色略显惨白,却在额间点了艳红的水滴状花钿一枚,因穆清从不贴花钿,宅中也难见此物,这几日并不见她出门,也不知她那边鼓捣来的。
阿月惊慌地抬开端,睁大眼,眼中秋水颠簸。裴寂虎下脸厉声道:“胡涂东西!我与刘先生俱是客,且他于世人中最是年长,这首盏茶不先敬予刘先生,倒先来予我,但是成心教人觉着我浮滑?”
他不忍再逗她,拂去面上的戏谑,向她凑过身去,附耳低语了一番。却见她神采变更极快,初时欣喜,接着骇怪,再是游移,最后锁眉沉思,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那也得要先问过她自个儿的意义才好。”
结束。她又喟叹一声,“罢了,以她的容色,平凡人家也消受不起,或也只要那去处了。”
阿月仍旧跪坐原处,已然压下了乍起的惊慌,稳着调子,垂眸欠身向裴寂一礼,“阿月见地浅少,不免礼数不周,本日既学得了,他日必不再行差踏错,教人嘲笑,故要多谢裴宫监教诲。”
那三人俱不该答,她便只得端着礼立在屋中。穆清转目瞧去,杜如晦很有些对劲之色,正看着刘文静与裴寂。刘文静捻须点头,对劲溢于言表。裴寂却看得有些痴愣,冷傲万分。穆清轻挥手表示她直起家,另三人方才一一回神。
她原要打散了重梳过,穆清却摇手制止,“不失礼于人前便罢了,何必邃密讲究至极。”少顷,阿月屋中的灯火亦亮了起来,纸纱窗棱上对镜洗妆的身影如有若现,穆清放心肠址了点头,抬手将那只宝相花金簪扶一扶正,指着妆台上的一匣子金饰头面道:“送去予阿月,让她随便采选着用,另她的身量与我相仿,衣裙披帛如有她合用的,也不必另回我,直管来取,务必打扮精雅些。”
穆清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谦恭地碎步挪上前,敛衽施礼,“刘先生,裴宫监安好。”
裴寂略现骇怪,继而纵声大笑起来,“你如何晓得我便是晋阳宫监?”
因杜如晦叮嘱了事不宜迟,穆清出了正屋便唤过阿月,携了她的手,往她屋内去说话。直到天气擦黑,只见穆清一人出了屋,面上的神采难以言说,却不见阿月出来。
但见她松松地梳起一个反绾髻。斜斜地堆在一侧。荏弱中不失灵动。留了一绺燕尾披发披垂于后背,以明其为尚未出阁的良家子。发髻上并不作堆叠,穆清使阿柳送去的妆匣中钗环金饰虽未几。却不乏几样宝贵的,她皆未选用,便是金银亦弃之不消,仅以少量珠翠装点。
说话间,杜如晦引了两人,互让着入了宅子。一人便是与他在南楼坊厮混两月不足的裴寂。另一人身量略矮小,须发半白,目光却极是矍铄,杜如晦恭敬拱手称他“刘先生”,恰是李世民克日才自监狱中挽救出的刘文静。
“可那毕竟是……”
片时过后,公然见正屋门前人影闲逛,袅袅娜娜,步若凌虚地走出去一名绝色女子。穆清抬眼瞧去,平素她就是个极懂打扮的。眼下更是经心描画。详确搭配过,分寸却拿捏得恰如其分,不过分张扬,亦不瑟缩。
及到第三日,天刚微微透亮,穆清便已在妆镜前坐定,阿柳替她绾起一个端方的随云髻,摆布打量着皆不非常快意,“论说绾髻,当真再没人胜得过阿月的一双巧手。”
“人各有志,她不是个胡涂人。既肯了。便自有她的筹算。”他拢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食案边带,“莫多想了,总该先用过饭不是。”
穆清快速回过味来,恍然惊觉,不由为这个收场连声暗赞。
穆清正要唤人奉茶,也好堵掩了裴寂的口。唤了两声却无人应,正觉古怪难堪,宅中一名粗使的仆妇端捧着一堆器物,谨慎翼翼地走出去,不敢昂首,亦不知如何施礼,只一味将那些物什一一摆放,穆清投眼望去,却见是煮茶的红泥小炉,自江南照顾来的一套精美茶具,并一个浅碧色锦垫。
杜如晦面带迷惑,向她扫来一眼。她亦觉古怪,正欲向那仆妇发问,那仆妇却铺陈好了器具物什,哈腰躬身地退了出去。
阿月微微一笑,低垂下眼眸,看着濡湿的裙裾,“裴宫监若当真着恼,阿月正对裴宫监而坐,这盏热茶理应直泼脸面才对,岂会绕开脸面脖颈,乃至手臂,泼往裙裾呢。这便暗里猜着,裴宫监许是着意于阿月的,只是想尝尝阿月的应变,才成心避开脸面,不使烫坏了。”
裴寂更是惊奇,扬起眉毛奇道:“你安知刚才是摸索而并非真怒?”
世人皆惊了一惊,转眼便明白了裴寂的企图,又都聚目光于阿月身上,待要看她如何反应。
“阿月见过各位阿郎。”她轻移脚步,行至屋中,盈盈下拜,到底不是大族中出身,礼节举止稍欠了些,这倒无妨事,多加习练也便得了。
穆清被带至食案前。盯着桌案上的吃食看了一会子。扬声唤来阿柳。“阿月的晚膳,替她送出来罢。自明日始,莫再差唤她做事。”
阿柳等了好久不见她出来,便一人备妥晚膳,置好桌案。正逢穆清出来,刚上前欲问她究竟是何景象,杜如晦仓猝从正屋出来,降落促声扣问:“她可应准了?”
杜如晦跟在她身后出来,一眼便瞥见阿柳的窘态,大抵猜到她如此镇静所为何,心内好笑,却也为穆清暗幸,得伴如此,远赛过她亲族内血脉共通的兄弟姊妹。
“姿色礼数俱上佳。”刘文静笑着向杜如晦点头道。
阿月放动手中茶具,朝着刘文静的方向稍偏过身,回道:“阿月出身飘零,何尝有机遇多得教养,全赖娘子常日教诲。”
迟疑张望了一个多时候,杜齐快步自门外跑出去,甫一进门,便径直几步跑上石阶,冲正屋内端坐彷徨的穆清道:“来了,来了。”
穆清从正屋内出来时,阿柳内心朴重发慌,见她排闼出来,还未瞥见她的面色,手上已先慌乱了,教银针连刺了两下,银针箍也从手指上滑落至地下。
杜如晦向后仰了抬头,带着一抹心对劲足的笑容,将她脸上的神情定睛细看了一番,抑不住唇角低垂。纵是她不让须眉的名声在外,现在却还是一副平常女子着紧镇静的模样。
这好大一番恭维倒令穆清有些无所适从,受也不当让步亦不当,只得低头浅浅一笑,“七娘经常僭越,倒教裴宫监谬赞了。”
“甚好,甚好。”裴寂连连抚掌点头,“都说七娘短长精干,不想调教出的人亦如此出挑,大好出息指日可待。明日我便调派了人来接去晋阳宫中。”(未完待续……)r1292
杜如晦与穆清的脸上同时出现难抑的笑意,这便成了。
“阿月晓得将要往那边去,自是那处来人相看遴选,倘若裴宫监非是晋阳宫中来人,便不会有此一摸索。”
穆清沉下气,起家便往阿月那间屋子走,在门口轻叩了两下,“这就来人相看了,你既抱定了主张要往这条道上行,此后是站枝头还是落泥沼,全在你本身了。”
四人一同抬步上石阶往正屋去,直至落座,裴寂还是呵呵笑着,不依不饶地向杜如晦称道:“克明你是个最有福的,得妇如此,夫复何求哇。”
阿月自退至一边,跪坐与浅碧色的锦垫上,守着风炉烹茶,屋中四人均不言语,只悄悄地目视着她烹茶,阿月倒也毫不羞惧,安闲自如地轻拈茶末,洗杯滤茶。
四盏茶既得,她置茶于端盘中,盈盈立起,却俄然踟躇起来,首盏茶竟不知该送至何人跟前。穆清朝她暗递了个眼神,垂眸瞟了瞟裴寂,阿月多么的机灵,立时便会了意,托着端盘款款行至裴寂跟前,双手执起一盏茶,躬身献于他案前。
“你……”板滞了片时,穆清快速自问,但是因走神听错了,便又再问:“你方才说甚么?”
穆清幽然长叹一声,闭着眼点了点头。
刘文静与裴寂一齐向她看去,却又怕失礼,不敢细心端看,只高低略打量一遍,拱手行礼。“这便是七娘?”裴寂笑语,“素平常听闻七娘勇谋双全,竟不输克明之下,却不想品德亦这般端丽出尘,究竟是顾老先生以后,毫未曾孤负了盛名。”
一旁的刘文静不发一言,微微一笑向穆盘点头示礼,眼角却向裴寂冷冷扫过。杜如晦沉厚地笑了几声,抬手摊向正屋,“莫立着客气,里头去说话。”
在宅中候了一全部上午,宅中大家连走道都揣着谨慎,穆清不时往阿月那屋子瞟几眼,始终不见她出来,她心内忐忑,脑中一遍遍忆着她应许时的踌躇不决,乃至抛洒下了几行清泪,倘若她几次考虑之下,又起了悔意,那该置她与杜如晦于何地步。
“可曾读过火么书没有?”刘文静忽出声向阿月扣问。
杜如晦却不能如刘文静那般冷酷待之,只得一手虚握了拳,抵在口鼻之间跟着他那意义干笑几声应和。
裴寂缓缓伸脱手端执起茶盏,凝目直视了她瞬息,突然翻腕,直将这一盏滚热的茶水倾泻到她裙裾之上,裙裾刹时濡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