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金散尽（十五）
借着火光穆清能瞧清楚，将将自短刀下救回她性命的，恰是李家二郎。那边李世民见杜如晦已赶至她身边，且她已无碍，便拨转马首，投身入了驿道上的厮杀。
卡在她颈间的手俄然收紧，她这才发觉，那“噗”的一声，绝非扎透进她身材的声音，蓦地睁眼，面前此人仍旧保持着举刀的姿式，短刀尚在半空闪着寒光，他却僵在了那处再不会动了，一支锋利的羽箭自他脑后直穿出额头，斑白殷红融在一处，血浆四溅。
马蹄声踏踏响起，由远及近，速率极快，也不知几息的工夫，便已到了近前，穆清只瞥到顿时一个熟稔的身形，紧接着便听到长刀劈风而来的声音，顷刻脖子间的力道一松，一大口清冷的氛围猛地吸进喉间，激得喉咙生痛生痛，还夹带着丝丝血腥味。
她沉默点头上马，不与他多交一语。
挡在她面前的贼人向一侧仆倒在地，她手按着胸口俯身大口大口地喘气，不住地狠恶咳嗽，眼角的余光偶然中瞥到地下被齐齐斩断的一只手，犹保持着掐握的姿式，心中不由一阵觳觫。
“他将我骗回余杭，又将我甩弃在那处，我天然要寻他一问的。”穆清半含肝火半含自嘲地说，转头瞧了瞧驿道另一侧在尸堆中查巡的杜如晦，正瞥见云字大旗招扬，因又问道：“现下怎随了云定兴的步队？又有何事这般紧急乃至夜间行军？”
顿时那人脚上的乌革靴，混沾了血水泥点和黄土尘，一侧空悬一只空空的长刀鞘，另一侧垂着一柄长刀，正哒哒地往下滴淌着血。那一骑前面火光冲天，映得那握着刀柄的手背上暴突的青筋清楚在目。再往上挪动目光，一身灰褐色的窄身襕袍，手腕手肘及前心后背皆覆着简便革甲。
她仓猝向方才商队遭劫之处望去，云字大旗烈烈扬扬，一队兵士正同那劫道的匪寇鏖战一处，驿道边另有一员玄甲郎将，持着一张大弓向她这边张望。不消说，射穿那贼人后脑的利箭，便是出自他了。
穆清了然点头，“是这事理。只那雄师皆属云定兴所统，你却领了多少兵来？”
此时匪寇已然灭尽了，地下横七竖八地杂躺着近百具尸身，有行商步队中的，亦有匪寇，再就是少数兵夫，满地血污，乃至有碾扎穿肚腹，内脏流溢出的，断腿残肢四周可见，血腥气中满盈着一股奇特的气味，原干枯扬尘的黄土道，现在却渗入了血水，一脚踏上光滑难行。
待驿道上的稠浊措置结束，有兵夫搬开横截在驿道上的粗圆树干，雄师整队再发，穆清牵过一匹商队遗下的马，自翻身上马，紧随在杜如晦身侧，四下看望，只见约莫五百的马队，并不见另五百精兵，她满心迷惑，却不好多问，只得偷瞟一眼身边面色阴寒的杜如晦，压下心头模糊蹿升的怒意，缩身于他的暗影中，随军前行。
“你怎会跑来这里？若不是云将军的雄师彻夜偶路过此处，若不是匪寇手中正擎着你那支金簪子在争抢，好不巧正教杜兄瞧见……”说着李世民向那堆尸首扬了扬下巴，“七娘你便在那堆中了。”
“既有这胆跑来这里，怎的这会儿晓得怕了。”杜如晦仍冷着调子，一把将她从地下的尸堆中拽起，力道之大，竟然将她拽的踉跄了两步，几乎颠仆。
原想再寻石六郎的尸首，却实是忍耐不住，回身蹲在一边干呕起来，一面干呕，一面悉悉索索地忍不住眼泪。
穆清愣愣地定在了原地，说道不清的思潮一下下撞进她的内内心去，顿时垂刀端坐的那人，正教她苦寻了大半年，又险丧命于此。狂喜和肝火夹拌而至，只是此地并非宣泄之地，杜如晦身后火光熊熊，砍杀声不竭。
忽听闻钝重的一声“噗”，顷刻间她觉得那是短刀扎进她心口的声响，接着有几滴潮湿的东西洒落到她额角，她自问道，那是她心口溅射出的血珠子么？
那高高举起的刀刃在初降的夜色中，泛出酷寒的乌黑光芒，穆清逐步透不上气来，她仰起脸，天涯已升起了第一颗闪烁着灿烂光芒的星子，她认定了她投向这人间的最后一眼，便是天涯这颗寒气逼人的破军星，心内反倒非常安静，遂阖上了眼。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据知突厥眼下雄兵十万，云定兴却只予他五百马队，算上弘化郡那五百精兵，也只一千罢了，以一千兵勇对抗十万虎狼之师，他云定兴这是要二郎以身填塞虎口么。
“精兵五百，皆调自弘化郡。另有云将军拨予的马队五百。”
她倔着脸不去看他的神情，就着衣袖胡乱擦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灰尘、血渍、眼泪一时脸上花糊一片。
杜如晦向驿道那边投望一眼，这五六十名匪盗于云定兴的雄师而言，三两下便能拾掇洁净的，眼下仿佛已近了序幕，遂一面策划了马往那边去，一面向身前的穆清挑眉冷声道：“行商？往雁门关？我怎不知刘敖同雁门关的商队有来往？更是不知他何时老迈到行不动道了，要你孤身随商队跋涉，家中无人了么？”
穆清一眼便瞧见了石九郎，瞪着眼大张着口，身上数处刀伤，衣袍已教血污渗入，了无活力如一滩烂泥瘫倒在地。她蹲下身，硬开端皮探手拂过他的眼睛，直向下抚了两次才使他阖了眼。
“义城公主。杨广刚愎自用，他若肯听，又如何有我父子领兵邀功的机遇？”李世民笑了起来，亦向那边的杜如晦投去一眼，更抬高了几分声音道：“杜兄说需求一战成名的，如此方能借了镇守突厥之名，占住雁门关至晋阳一带的兵力。”
“那个传的动静？怎不直送到天子手中，却要传到唐国公那处？”穆清疑问。
他拧眉立目地高低打量了她几眼，石青的胡袍上看不清灰尘还是血渍，糊糊糟糟的一片，顶上扎着男人的发髻，此时疏松地歪在脑袋一边，几丝披发垂在脸颊两侧，脸上除了花糊，一侧擦破的血痕更是鲜明在目。
“自是行商。”穆平淡淡答道，接过器物，摊开手掌去看，原是她的那支双叠宝相花金簪子。她因着了男装，便只将簪子拔下裹在行囊内的衣物中，不知如何到了他手中。
穆清将纱帛在脖颈上绕了两圈，袒护住半张脸，脖子刚才被掐得狠了，仍透着钝痛。她在驿道边一驾侧倒的载货车上坐下。未几时，一身玄甲的李家二郎亦踱着步走来，立在她身侧，两人一齐望着兵夫一具具地搬扛清理地下的尸身，因分不出哪是匪寇哪是行商，只得堆叠在一处。
从未曾见她如此狼狈，仿佛与他一贯记得的娇柔清雅的女子截然两人，一阵涩痛自他肋边直延长到心口。因而他沉沉叹了口气，自胸口的革甲内抽出一条长长的洁净纱帛，甩手扔到她肩上，狠着口气道：“尸气重，掩上口鼻。”
方才溅到她额角的湿物便是他的鲜血。许是他吃痛，断气前的刹时手上又加了力，穆清只觉喉咙似要被人拧断，从内里透出钝疼，却有力量抬手推开他。
好轻易稳住呼吸，她稍稍抬起了几分目光，那只断掌的前面，又呈现四只马蹄。穆清蓦地记起方才奔驰而来的熟谙身形，因而她缓缓地直起家，顺着马蹄冉冉抬起眼往上看去。
李世民却不觉得然，悠然一笑。正这时，杜如晦从那边走回，寒着脸，立在她身边，也不瞧她更分歧她言语。
李世民环顾了一下摆布，低声道：“杨广北巡突厥，有手札传出，言始毕可汗将成心倒霉于他，父亲遣我随云定兴先往雁门关。”
兵夫已将尸首尽堆叠在一处，撒上松脂同硫磺烟硝，又往尸堆上扔了几个火把，立时火光腾起，未几时尸堆已燃成一个庞大的火堆，火焰与黑烟一齐冲腾上天。三人便默不出声地望着这堆火，氛围中弥散着一股奇特的气味，教人直瘆的慌，穆清不觉抬手拉了拉纱帛，将口鼻粉饰严实。
“商队无活口了。”他简短地应了声，马便到了近前。“你莫往云将军跟前去，只在二郎所领的行伍中充作侍卫兵丁，随在我身边，可免得？”
穆清并不答言，紧盯着前头驿道上的残局，答非所问，“石家兄弟如何了？”
一刹时温馨得只要耳边呜呜低鸣的风声，她再挣扎不动，任由人死掐着脖颈，悄悄地等候刀落的那一刻。
杜如晦攒眉蹙额地瞧了她半晌，终是无法地点了点头，向她伸出一只手去。穆清心中自有怨怼，不免有些气性儿在，但暗自审度情势，却不是弄性的时候，只得上前抓握住他的手，上马与他同骑了。
“你如何到了此地？”杜如晦沉声问道，递了一件金灿灿的物什到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