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金散尽(十)
穆清低头沉默了一阵。终还是拿起手札。挑开封缄,展出一张纸来,满目俱是她极熟的峥嵘有力的笔迹。她捧着纸如同捧了一块烧旺的炭条,灼痛感自手心直蹿入心底,交来回回念了几遍,末端她狠狠地将纸揉成一团,抬手使力向门外甩将了出去,咬着牙,嘲笑数声,“他果然还是将我撂在了这里。甚么陪我回余杭祭拜,甚么替我购下顾氏旧府,便是连昨晚那碗汤药,也是早已谋算好的。”
阿达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眼中燃着气愤孔殷的火光,显得有些歇斯底里。“我……真不知。昨日晚膳前阿郎暗里同我说了要走,要我留下看顾保护娘子,我问他去往那边,他却执意不说,只道如果令我知了,定熬不过娘子查问,不若不知。”
穆清脸上还是笑着,笑得生硬有力,摇着头道:“有甚可看的。如有话。待他返来劈面与我讲了岂不干脆。”
她恍若未闻,快速展开眼,自语道:“阿月!昨晚阿月端的汤药。”她仓猝站起家,跑出屋子,几步下了台阶,冲至阿月跟前,厉声道:“昨晚你如何晓得我在那亭台中?”
穆清一下从榻上坐起家,揉了揉眼睛,身边确已无人。看看阳光,怕是已入了巳时,不知杜如晦何时起的身,亦不知昨晚是如何从临水亭台那处回到房中。
世人犹踌躇豫地各自散去,阿柳从屋内出来,待要再劝,穆清却抬手止了她,“我都明白,不必再说了,你且去歇着罢,细心身子。”
阿柳摇了点头,心下疼惜,暗说,她畴前极易伤怀的,现在连眼泪都不再流了,目睹着性子一日日地生硬刚烈起来,其中吵嘴,倒是道不明辨不清。
直至晚膳时分,阿月提着食盒来叩门,开初还怕她不肯用饭,想着她若说无甚胃口,该如何安慰,没料她并不推拒,将她布下的饭菜每样都吃了,这倒令阿月奇了,私底下也悄悄松了口气,好歹没闹出些甚么来。
阿柳哀叹连连,不觉脸颊上划过数道眼泪,转头看屋内颓唐独坐的人,再瞧瞧大日头下低头立着的世人,实是不忍,忙拭去眼泪,缓缓走回屋内,于穆清身边跪坐下,“何必难为那些人,若阿郎成心不教你知他去处,又岂会教他们知?”
阿柳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叹道:“你既已早知,何需求瞒躲着本身的心。一起到了现在。另有何事担待不得的?”
待香灰燃尽,天气不觉又亮出几分,她恐怕有夙起的家仆撞见,赶快出了祠堂,仓促今后角门的马棚处去牵马,幸而府宅大仆婢却少,祠堂往马棚这一段又鲜少有人来,一起竟未撞见人。她牵过一匹膘壮的栗棕马,拔去后角门沉重的门栓,翻开门,单独偷偷地出了门。
大略扫过,粗心是既已择了这条道,便早视存亡为平常,那日目睹了杨玄感遭挫骨扬灰,及那城门上倒悬的腐尸,方知舍命并非件易事,他虽无惧,却实不能想见她亦落此境地。思来想去恩师德高望重,惠泽后代,人虽不再,旧府封存之下,犹能于乱世中秋毫不犯,惟在此地能保全面。嘱她好自糊口,闲来打理江都财产,只盐业因今后将系国之课税,不成擅动,其他皆可自行措置。只待兴替大定之日,必亲来接回,白首不离。
遐想昨夜各种非常,她忽觉一阵心悸,莫名的慌乱一波一波涌上心头,捏动手札的手指垂垂发凉,欲拆却不敢拆,直捏到指腹泛白,仍怔忡地立在案边。
她又几步走到阿达跟前,探手紧抓住他的结实手臂,切切问道:“阿达,阿达,你奉告我,你必然是晓得的,他从不瞒你。”
待她悠悠转醒时,阳光已穿透窗格上的薄纱,均匀地洒在她的脸上头发上,刺眼的光芒扎得她眼底微有些疼痛。她翻过身,原想躲开炽亮的光,下认识地往床榻外侧拱了拱脑袋,却蓦地发明身边空荡荡的并无人躺。
阿柳见状忙上前搀扶,她又甩脱手来,冷脸不教她沾手。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声,另有人远远地探头向内张望,穆清快步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家中众仆站了一地,一眼扫去,世人俱在,唯独少了杜齐,料定是随杜如晦走了的。
晚间,穆清推说愿一人清平悄悄地呆着,不准阿月陪着,打发了她与阿星一处去睡。不到一更,漪竹院的烛火便全熄了,她果然一人沉寂入眠。上夜的人绕四周细勘视了一圈,并无非常,便自拜别。
她俄然安宁下来,回身跌跌撞撞境地下台阶,站定了将上面的人一个一个细心看过,过了很久,终究长叹一声,有力地挥了挥手,“罢了,都去罢。”
“七娘。”阿柳扶着肚子,排闼站在门口,谨慎翼翼地刺探她的面色。见她手中捏动手札发怔,面色倒还无异。
阿柳扶门进屋,偷眼瞧了瞧那原封未动的手札。迟疑着不坐,只拿眼在穆清和手札之间扫来扫去,再想有些话她若不说,恐怕这阖府高低,竟无人敢说去了,因而横下一条心,指着案上的手札道:“这手札是阿郎写予你的,可曾看了?”
天早路上少人,一起畅驰至城门口,正逢城门初开,她带住缰绳,昂首望向着远处泛红的天涯,暴露淡淡一笑,绝然自语道:君若敢为天下先,七娘必死生相随。(未完待续……)r1292
转头见阿柳结着眉头垂手立在一边,她又连连哼笑,“只怕你们都已尽晓得了,合着伙儿的来捉弄于我,当真……当真……”话还未完,猛觉气血上冲,一时塞堵在心口,言不能尽,气不得顺的,只得一手扶了身边的家什,一手抚在心口之上。
穆清猜度他必是在看药时,往汤药中添了些料,想来该是那金洋花同细辛了,在金城郡曾受用过一回,迷幻眩晕感同昨晚相类。阿月深低了头站着,再问不出甚么话来。
言罢她自退回屋内,在案边坐下,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外头院内那七八名仆婢低头站立在大太阳底下,谁也不敢抬眼,更不敢言语,未几久便已满头的汗直往下滴。
直忙了大半个时候,她亦留书,奉告阿柳她自去追随杜如晦,使她在此放心待产,平常开消的钱资,可自往库房中取,如果艰巨,库房中的器物亦可自行变卖换钱,请她与阿达务必办理好这偌大的府宅,再三拜谢她伉俪二人。
唤了两声阿月,却不见有人出去。她只得自起家踏上丝履,挂起帷幔。外室的案上押着一封手札,穆清附身拾起,上头并无具名,不知是予谁的。她抬起手,将那手札对着阳光照望了一眼,恰是杜如晦的笔迹。
闻声有人唤,穆清回神见是阿柳,脸上强扯起笑,将手札放回案上你怎跑了来,快出去坐下。”说着转回阁房挪了一张高椅出来。
阿柳只得徐行下了台阶,往漪竹院外走,行至一半,仍不放心,留步转头去看她,只见她定定地向前看着,不知看向那边,仿佛穿透了院墙望向极远处。
穆清单臂支在案几上,手扶了额头,闭目强抑着内心的火浪翻滚,手札上的字句一串一串地在她脑中划过,阿柳劝又劝不得,心内焦急,强忍着眼泪,缓缓走到阶下,撑扶着腰,谨慎地捡起被揉捏糟烂的纸。
及到外头报过五更,穆清自起家点了灯,打水梳洗了,换上一身男人的襕袍,盘好发髻,扎上幞头,又翻找出一柄精华昔日佩过的长剑,在腰间扣劳,怀中揣上那柄弯头小银刀,将昨日午后便清算出的行囊川资紧系扎在身。
一时漪竹院中只剩了穆清一人,她淡然在石阶上坐下,双臂环绕了膝盖,呆呆地凝睇远处瞧不见的处所。坐了一个多时候,目光渐回了神,又坐了一刻,忽斩钉截铁地站立起来,回身进屋,阖上门,再不出来。
翻开屋门,外头的氛围有一丝凉飕飕的甜香,天涯已模糊泛出白来,她大步踏着星月与天涯的微光,往供奉顾彪佳耦灵位的祠堂去拜过,端端三拜,在供案前插好暗香,暗祷道:请阿爹阿母定要一起护佑七娘,安然顺利寻到夫君。
这一觉仿佛睡了好久,梦中尽是闪闪点点的星子,如有若无地缭绕的桂子香气伴着她所熟谙眷恋的他的气味。
周遭的人均浑身一凛,阿月倒不惶恐,深吸几口气,缓缓神道:“阿郎事前奉告,令我戌时过后往桂树林的亭台内送药去。又翻开药吊子瞧过,临了叮嘱,如果到时娘子问起怎找到她的,便推说是阿柳姊姊指导。阿郎叮咛,阿月莫敢不从。其他真就一概不知了。”
她寒着脸,立眉嗔目道:“想我平日待你们如何,目下竟联起手来欺我。本日便皆立于这毒日头底下,任是谁也不准回,直至有人告了然你们阿郎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