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倒行逆施3
这时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来,望着湖水呆呆入迷。乐之扬顺势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赏光,上楼喝一杯薄酒?”
乐之扬心中迷惑:这名字当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脱毛的意义么?有道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看这老者的气度,莫非之前也是一名朱紫,现在穷愁得志,只能拉琴为生?想到这儿,微微感慨,又问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极妙,但这一支曲子,戋戋从未听过,但不知出自哪一本乐谱?”
一时候,殿上世人的模样好有一看,既想放声大笑,又怕遭到斥责,一个个鼓腮瞪眼,憋得万分辛苦。
微胖青年恰是朱高煦的兄长,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炽,闻言面红耳赤,低头作礼:“高炽大胆悖逆,还请陛下惩罚。”
乐之扬听出一身盗汗,老天子谈笑之间,竟有这么多心机,本身只顾胡说八道,压根儿不晓得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到这儿,游移道:“我获咎了太孙,进了东宫,他会不会找我的费事?”
两兄弟听了这话,齐声应道:“孙儿必然不负重托。”
朱高煦正在胡思乱想,回声一惊,忙道:“听到了,听到了。”朱元璋脸一沉:“听到甚么?”
乐之扬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问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干枯之落,羽毛之羽。”
想到这儿,乐之扬面露笑意。席应真见他全无恐忧之色,心知他少年青狂,听不进本身的规谏,只好点头说道:“这些事前不说,你真气逆行,大大不妙,想来想去,或许只要‘转阴易阳术’才气化解。你和‘地母’秋涛有友情,无妨透过她求见梁思禽。”说着又取出一串白玉数珠,“这数珠是当年梁思禽所赠,你见到他时,如有不顺,能够数珠相示。此人道子古怪,但甚重交谊,睹物思人,该当不会晤死不救。”
老者走到千秋阁前,停下步子,面对湖水,如有所思,手中弓弦来回,琴声更加凄惨。乐之扬一边听着,竟然忘了本身的来意。
乐之扬随口答道:“小道不懂兵法,却知兵凶战危,莫如不战而胜。”朱元璋双目精光暴涨,沉声道:“如何个不战而胜?”
乐之扬含笑举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干,也不推让,他衣衫陈旧,描述枯朽,但是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气度,仿佛高慢遗世,偌大酒楼只他一人。
冯寺人早已安排肩舆,候在殿前,乐之扬扶老道上轿,正要入内,梅殷赶来,握住他手笑道:“道灵仙长,恭喜恭喜。”乐之扬回礼道:“不敢当,叫梅驸马见笑了。”
朱允炆还没说话,黄子澄起首按捺不住:“陛下,他只是一个羽士,怎能做储君的伴读……”
伴计瞥见泥猫,神采顿时一变,回身蹬蹬蹬下楼。不过半晌,一其中年男人快步上楼,便服小帽,满脸是笑,瞥见泥猫,含笑说道:“鄙人方少杰,乃是其间掌柜,但不知这只泥猫公子从何得来?”
“太孙倒没甚么,朱元璋的官儿可不好当。这些年多少人抄家灭族,李善长、胡惟庸、蓝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数万。我谨守道家冲退之道,一不插手权位之争,二不交通贵戚勋臣,方能苟延残命,存活至今。你这孩子,聪明不足,谨慎不敷,落到这是非场中,可又如何是好?”
“有劳了。”乐之扬笑嘻嘻说道,“甚么特长好菜、陈年佳酿,固然将上来吧!”方掌柜含笑去了,不久伴计将来肥鸡卤鹅,另有几样时鲜好菜,一壶陈年女儿红。
乐之扬心想:席道长平时还算萧洒,如何一赶上朱元璋,立即变得畏畏缩缩,一点儿也不利落。当下笑嘻嘻说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识人吗?他让我做太孙的伴读,可见他很有目光。”
“有一个。”落羽生漫不经意地说,“叫做《终成灰土之曲》。”
席应真点头称是。朱元璋繁忙半日,不堪困乏,便命世人退下,本身摆驾回宫。
“贻笑风雅。”落羽生一脸冷酷,“曲子并无出处,老朽无聊之余,自个儿胡编的。”
乐之扬说:“我看这个太孙不像是凶暴之人。”
“大略也好。”朱元璋笑了笑,“你是羽士,不是墨客,读书得其粗心就好,不消管束于文义。如许么,我命你为东宫伴读,从本日起,三日一次,入东宫陪太孙读书。”
俄然间,两个伴计从阁中冲了出来,此中一人指着老者痛骂:“兀那老狗,滚一边儿去,拉如许的哭丧调子,还让不让人做买卖?”一边叫骂,一边捋起袖子想要动粗。
上了千秋阁,两人临湖顶风、倚窗而坐。伴计上来号召:“二位客长,有何叮咛?”乐之扬笑道:“敢问一句,贵楼的掌柜姓甚么?”
乐之扬一时失色,听了这话,也不由面红心跳,朱元璋却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不就是屎尿屁么?有甚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当了天子,还是也要拉屎放屁。道灵,朕问你,为何你附和攻打刀干孟,却不附和征讨元人?”
朱元璋一挥手,又转向乐之扬:“道灵,你读书么?”乐之扬道:“大略读过几本。”
朱允炆还没回过味儿来,回声道:“陛下有何叮咛?”朱元璋指了指席应真:“你也看到我和牛鼻子的友情。自从濠州一会,历经万死,至今不改。小羽士见事通脱,正可弥补你的不敷,你若能尽其所长,他就是你的席应真了。”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过之处,不管商贾士人,还是贩夫走狗,均像是死了爹妈一样,神采惨痛,愁眉不展,乃至有人抽抽泣噎地哭了起来。
乐之扬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这了俗人的欺辱,当下拦住伴计,厉声道:“你骂谁?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
正要入阁,忽听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哀怨悱恻,断人肝肠。乐之扬是知音之人,但觉琴声精美,曲调陌生,不觉为之留步。谁知听了几声,俄然想起了很多旧事,回想自幼无父无母,饱尝人间冷暖,好轻易年纪稍长,寄父又横遭横祸。但因无家可归,只好流落江湖,现现在,敬爱的女子又要嫁给别人,本身身为七尺男儿,却只能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朱元璋微微一笑,说道:“这体例有点儿意义,较之前策,算是中策,至于上策么,朕还要细心想想。”他言下之意,朱允炆的体例竟是下策。皇太孙面皮涨紫,瞪了乐之扬一眼,眼里尽是肝火。
他越想越是难过,心伤眼热、悲不成抑,忍不住转头望去,但见长街之上,洒然走来一个白叟,灰布袍,四方巾,描述干枯,貌不惊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两眼朝天,旁若无人,茫茫人海当中,就如一只孤舟逆流而上。
乐之扬收下数珠,告别席应真,回到房里,取出真刚剑、空碧笛,又到后山吹起《周天灵飞曲》。入宫之前,他将飞雪留在蒋山,多日来,白隼遨游山中,搏兔猎狐,养得油光水滑、神采逼人,听到笛声呼唤,穿林而出,歇在仆人肩上,欢乐不尽,斯须不肯分开。
大殿上起了一阵骚动,皇孙们忍不住交头接耳,相互探听乐之扬的来源。乐之扬用心跟这些皇族叫板,当下朗声答道:“以我之见,与其增设堡垒,不如多造船只。”
“这个,阿谁……”朱高煦头上冒出汗来,一边的微胖青年靠近他耳边小声咕哝,朱高煦面露忧色,忙说,“啊,对了,为将之人,当有切肉之时。爷爷你放心,孙儿刀法精熟,一刀下去,别说是肉,连骨头也一块儿切下来呢!”
“太孙有容人之量,即使留难,也不要命。”席应真顿了顿,“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见,借端向你发难,那才是天大的费事。”
“慢来。”朱元璋又拿起一份奏章,“这件事更加毒手,元人进犯大同,允炆批复,谷、燕二王两路进兵,谷王正面应敌,燕王断厥后路,小羽士,你又觉得如何?”
乐之扬上了肩舆,但见席应真闭合双眼,仿佛入眠。肩舆行了一程,不久到了阳明观。乐之扬心中有鬼,扶席应真进入云房,便要退出,忽听老道开口说道:“先别走,把门关上。”
席应真见势不妙,又咳一声,说道:“陛下,贫道该告别了。”
乐之扬只好关门,席应真张眼说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入宫。现在你越陷越深,不但抛不下与微儿的孽缘,更加堕入了皇权之争。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处所无过于东宫,最难服侍无过于太子。”
朱元璋拈须笑道:“有何事理?”
“我有甚么体例?”乐之扬苦着脸说,“若不答复,就要挨棍子。”
“换了是我,宁肯挨一顿棍子。”席应真白他一眼,“总比进了东宫掉脑袋强。”
乐之扬叫他戳穿心机,面皮微微发热。只听席应真又说:“朱元璋的目光,足以看出你的聪明,但凭这点儿小聪明,你还做不了东宫的伴读。太孙信赖儒生、荏弱不武,兵戈用兵非其所长。朱元璋光阴无多,责备责备,当众经验太孙,未免有失过火。他的见地赛过太孙,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你矫饰聪明,对策赛过太孙,大大折损了太孙的皇威,其他皇孙见了,必然心生轻视。朱元璋连提三条奏章,本想你对答失策,借端严惩,好为太孙立威,但你运气太好,前后均无大错。事不过三,朱元璋再如胶葛,未免无趣,干脆把你送到东宫,一旦成为太孙的臣属,你的聪明就成了太孙的聪明。哼,黄子澄陈腐墨客,哪儿又明白如许的事理?”
老者扫乐之扬一眼,点头说:“却之不恭。”乐之扬见他气度狷介、分歧俗流,本来怕他回绝,一听这话,喜不自胜。
乐之扬听得心惊,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无用,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元璋纵有歹意,本身也不会坐以待毙。
“燕王、谷王大可合兵一处、耀武扬威,同时对外宣称,陛下将要巡查北方。元人先见兵威,再听谎言,必然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乐之扬话没说完,黄子澄厉声喝道:“大胆,这是甚么处所?你又是甚么身份?敢在陛上面前大放厥词、浑浊圣听。”
乐之扬忙说:“驸马笑话了,小道削发之人,说甚么出将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抬高嗓音说:“过几日,我请你来驸马府一叙。”说完告别去了。
乐之扬又到秦淮河边,找了一间裁缝铺子,脱去道装,换上一身青绸水纹织锦袍,踏一双黑缎白底履云靴,背负越王断玉真刚剑,头戴北斗抱月乌纱帽,腰缠一条茶青纹蟒嵌玉带,左挂乐韶凤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赠的翡翠笛,穿戴结束,对镜照影,当真风摇玉树、云掩冰轮,翩翩佳公子,清闲世上仙。
朱元璋看他时许,忽而点头说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老四的儿子。高煦得了老四之勇,但失之恶棍,高炽得了老四之智,但稍嫌文弱。两小我合在一起,倒是跟老四一个模型。以是说,你们兄弟二人,须得相亲相爱、取长补短,老四倘若不在,你们要为寡人看管北方边疆。”
“堡垒是死的,船只是活的,活胜于死,这是其一;其二,造船之费,远比筑堡养兵便宜;其三,本朝海疆万里,倭寇乘船而来,见缝插针,堡垒中官兵赶到,若无船只,也只能望敌兴叹。不如以船制船,大造战舰,装设弩炮,将堡垒中的官兵练成水军,接到警讯,船先入海,截断倭人归路,而后水陆并进,前后夹攻。倭寇一旦漏网,也可穷追猛打,使其死亡海上,不能返回老巢。久而久之,倭人必然不敢来犯。”
当下携鹰入城,他华服古剑,鹰隼雄奇,走在长街之上,格外惹人谛视。未几时来到玄武湖边,问明“千秋阁”的地点。走了数百步,遥见一座酒楼,高低两层,掩映湖光,看上去非常通透轩敞。
这话非常高耸,世人无不吃惊。席应真忍不住说:“陛下……”朱元璋一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多说了。允炆……”
朱元璋却不动声色,说道:“高炽啊,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当着寡人帮弟弟作弊。”
乐之扬惊奇道:“可驰名号么?”
黄子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朱元璋正眼也不瞧他,又向席应真说道:“宫中禁卫森严,不如宫外安闲。你出宫疗养几天也好。下个月是朕的生日,十七儿提了个独特体例,办一个‘乐道大会’为朕庆生,届时诸王进京,天下乐工也要齐聚都城。故而你也不要走啦,留在都城,凑一凑热烈。”
“千秋功业,终成灰土。”落羽生扶起胡琴,扯动弓弦,长声吟唱起来,“倾城倾国恨不足,多少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吴主江山空夕照,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乐之扬讪讪道:“小道只是感受,元人比刀干孟短长。”
“何出此言?”梅殷笑道,“本日东宫伴读,明日就是帝王师友,出将入相,大有其份。”
伴计一愣,答道:“姓方。”乐之扬又问:“可在阁里么?”伴计连声说:“在,在!”乐之扬伸手入袖,取出秋涛所赠的白泥猫儿,悄悄放在桌上。
伴计见别人俊衣美,仓猝躬身赔笑:“公子包涵,老头儿琴声太苦,惹得阁上的主顾不欢畅。”
席应真看着他,白眉连连挑动,嘲笑说:“别当我不晓得你的鬼心眼儿,你觉得进了东宫,就有机遇晤到宝辉,对不对?”
乐之扬听得出神,不由心想:“寄父常说,音乐之妙,哀感顽艳,但我平生所见,唯有这个老者当得起‘哀感顽艳’这四个字。”
“终成灰土之曲?”乐之扬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却沮丧得很。”
乐之扬笑道:“给他唱一出空城计。”朱元璋奇道:“如何个唱法?”
“好说,好说。”方掌柜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这就派人去请。二位无妨先用酒菜,稍等一会儿。”
“羽士又如何?”朱元璋冷冷说道,“朕也当过和尚,不还是做了天子?和尚能当天子,羽士如何就不能伴随太孙?”
这话颇出朱元璋料想,愣了一下,哈哈笑道:“短长就不打了吗?真是孩子话!只不过,‘兵凶战危’这四个字确是至理名言,所谓‘大勇若怯’,为将之人,当有胆小之时。老是猛冲猛打,总会马失前蹄。”说到这儿,他谛视朱高煦,厉声道,“高煦,你听到了吗?”
“一名老太太送的。”乐之扬笑了笑,“她说若要找她,可凭此物来见方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