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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女帝师二(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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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道:“自古‘为天下者不顾家’[79],虽是无情,倒是经国之大情。玉机明白。”

升平道:“是何必衷?”

我笑道:“殿下还是削发人,怎的如此多事?”

我一怔,竟分不清这话是调侃还是体贴。因而暴露宫廷女官特有的端庄笑容,屈一屈膝道:“谢殿下教诲。”

绿萼伏在我的手边,凝神听着。两个身影象悲壮的远峦,悄悄鹄立,为我们的说话增加慷慨之气。我笑道:“殿下削发后,更懂慈悲了。”

芳馨上前体贴道:“女人还好么?”

我笑道:“无妨。”

我忙道:“何必如此费事——”

午后礼佛听经,到傍晚方回城。宽广的御街上广厦林立,窗中透出昏昏灯火与幢幢笑影。夏季入夜得早,路上行人寥寥。我的犊车像一缕幽魂,在灯下拖出几道颀长而善变的影子,相互高谈不休。

我揉了揉眼睛:“无妨。雪光太亮,太刺目罢了。”

升平道:“贵妃出走,是皇兄心中大恸。皇嫂身材不好,虽有两个新纳的嫔妃,恩典不过尔尔。你与皇兄既投缘——”

她说的事理,我竟没法辩驳。芳馨和绿萼在掖庭属,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启春也对我说过:“mm一贯信奉事在报酬,既然现在的官位是虚幻的,何不争一争那些实在的呢。”

我淡淡一笑道:“‘彼游方以外者,丘游方以内者’[78],殿下清闲,远胜夫子。”

升平懒懒道:“宫里的事情我传闻了。你我同在漱玉斋住过几日,我晓得你当初是不肯意的。这一晃也有半年了,我这个多情的皇兄可有涓滴打动你么?”

绿萼笑道:“奴婢飘在水里,仿佛在飞,女人也尝尝。”

我奇道:“出门的物事?”

临行前,颖嫔亲来相送。只见她披着一件紫红色的大氅,溶溶淡紫仿佛呵气即去,笑容却如春日盛开的紫藤:“我来送姐姐出宫。”

当下我二人在小板屋中换上广大的浴袍,绿萼扶我下水。走得近了,才发觉泉下有两只白石躺椅。升平不能转动,由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女子抬下去。我二人并排躺好,绿萼伏在我身边,飘身而起,双脚一动,溅起层层水花。烟雾环绕,近在天涯,却看不清楚,只听得涓涓水声,如道倾虚空。

高旸道:“朱大人自是谨慎谨慎,可也得防着有人用心叵测。恩遇太深,树敌也多。”

悟虽悟了,了结未了,是千回百转的心结与深深的执念。

绿萼没有闻声,对前面“淡”的高论也听不明白,只是自顾自笑道:“明天简公公还说,陛下最喜好女人淡淡的模样。”

芳馨道:“颖嫔娘娘若不殷勤,也管不了这偌大的后宫。”

昱嫔浅笑道:“这就来。”又向我道,“朱大人身子不好,也请早些归去。告别。”说罢施礼道别。

芳馨在我身后,闻言一颤,赶紧跪下。我笑向颖嫔道:“明天是去白云庵,佛门清净之地。我的衣裳里,也就这一件还素净。不干姑姑的事。”

我一怔:“殿下说甚么?”

升平嗯了一声,抬臂指了指石梁下端坐浸泡的两其中年女子:“你可晓得她们是谁?”

颖嫔笑道:“mm奉圣旨办理姐姐出宫的事,姐姐穿戴这么一身破衣烂衫出宫,不是教mm尴尬?走出去让百姓瞥见,还觉得偌大的皇宫,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寻不出来。”

我垂首道:“臣女不敢僭越。”

升平长公主并没有在白云庵见我,而是将我引到了山谷中的一处温泉。但见小小一方泉水,汩汩冒着热气。还未走近,便觉暖意袭人。小山坡冰雪未消,小池边已是碧草萋萋。一道石梁横亘其上,梁上充满绿蘚。小池边有一间小板屋,供人换衣所用。

我想了想,低低道:“玉机不改初志。”

升平笑道:“心欲出尘凡以外,目犹阚尘凡当中。削发人便不能过问尘凡中事么?”

我晓得升平不能动,恐她听了不快,不由瞪了绿萼一眼,可惜雾气大,她瞧不见。却听升平笑道:“绿萼若喜好,你可常带她来。宫里闷,我旁的帮不了你,这却还能够。”

辛夷挥一挥手,世人都跟着回宫了。身着华衣的人群和金光闪闪的器物在晨光下推涌,长长的暗影拂过宫墙,像深青色的麦浪顺风偃倒。

芳馨摸了清单出来,但见上面写着:“细白瓷碗杯盘箸两套、茶具两套、药炉药罐一套、丸药三十枚、锦被两条……”吃用之物,细细列了好几张纸,连恭桶也写出来了。

目光斜逸之处,忽见一抹熟谙的身影依墙而立。淡蓝锦袍如一道月辉悄悄鹄立,安宁得令人觉不出晨昏。他的笑意一如往昔淡然暖和,只是多了一丝嘲弄之意。我敛衽施礼:“漱玉斋女丞朱氏拜见世子殿下。”

昱嫔走后,绿萼扶着我渐渐走回漱玉斋,笑道:“常日看昱嫔娘娘淡淡的,倒和女人有很多话说。”

【第三十四节 游方以外】

我施礼目送。目睹他在深深的城门中愈行愈远,我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贪婪。目中月华垂垂退去,突然照亮的心又变得暗沉一片。他走出城门道的暗影,置身于残暴晨光中,蓦地立足回望。我忙低下头,再抬眼时,高旸已经疾步而去。

我整一整衣带,浅笑道:“他喜好我淡淡的模样,那我便淡给他瞧。”

颖嫔笑道:“姐姐和升平长公主是陛下最牵挂的人,我天然不敢草率。”说罢拈着我身上一件半旧的梨斑白暗花鸟纹织锦大氅,蹙眉道,“姐姐没有做新衣裳么?如何穿这一身,连毛都不带?芳馨姑姑真是越老越不晓事了。”

我发笑道:“甚么样的票据?竟然和迁宫似的。”

颖嫔亲身送我出了修德门,但见一辆画壁翟羽、金根朱牙的翟车横陈面前,前面是持鼓吹麾节、伞扇香球的几十人卤薄。颖嫔笑道:“如何?”

终究支撑不住,因而披衣登陆。双脚踏上湿暖的木阶,我忽而问本身,我与高旸可算相知么?我回身道:“殿下的美意,玉机铭感在心。可我有苦处,恐拂了殿下的美意。”

颖嫔笑意越深,口气愈冷:“姐姐没有素净衣裳,何不早说?我那边新做的一件镶毛的青白大氅,很衬得起姐姐。姐姐就穿它去好了。”说罢命人取来。

颖嫔愧色更深,只得道:“好。”

升平长公主携着我的手,由侍女缓缓推到池边:“这方温泉是白云庵的财产,是皇兄特赐给我摄生所用。我已经浸过一两回,非常受用。传闻你身子不好,以是特邀你来。你也浸一浸。”

升平一惊:“竟有此事!”转而不觉得然,“不能生养,是为平生一恨。但自古后妃没有孩子的也多,自有旁人的孩子归于膝下。你若能视若己出,这也不算甚么。皇兄若晓得了,只怕还更疼惜你。何况你的身子既已如此,何妨罢休一搏?罢了,我言尽于此,你渐渐考虑吧。”

我叹道:“都撤了吧。换犊车来。”

我迷惑道:“殿下唤我来,便是为了此事?”

颖嫔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姐姐虽未册封,在mm心中,已与皇妃无异。”

浸了半晌,只觉呼吸短促,口干舌燥。绿萼忙从梁上取过蜜糖水,奉侍我喝下。我略略支起家子,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方觉好些。升平笑道:“你的身子当真不济,还不如我。若累了,尽管去岸上坐。”

这是高品内命妇的乘舆与仪仗,妃位以上方可利用。我悄悄心惊,不动声色道:“娘娘这是何意?如许的阵仗,叫我如何担负得起?犊车便可。”

第二天,我被一阵喧闹的声音吵醒,忙披衣下床,启窗一看,本来楼下一群小内监在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地搬东西。此时天气还未全亮,我唤了芳馨出去,指着楼下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我行了一礼:“如此仪仗,实不敢受。”

我本觉得她邀我相谈,是有难处,想不到竟是如许一件无关紧急的事:“谢殿下厚爱。”

我哼了一声:“如许遮天蔽日地去了,白云庵直改作杂货铺好了。”

升平道:“这个‘更’字用得好。我不入天国,谁入天国。”

升平叹道:“我晓得你的心不在皇兄身上,且佛法云众生划一,若抛去相互的身份,皇兄配不上你。还记恰当初我待嫁理国公府时,你对我说,佳耦之间贵在相知相伴。我与谢方思昔日有情,来日却不相知,以是走到这步地步。现在我也用这句话劝你,你既与皇兄相知,何妨试着相伴?情爱缥缈,徒增痛苦,唯有相互相知,才是悠长之道。”

我拨着水中蜿蜒的发丝,感激道:“谢殿下体贴。”

芳馨笑道:“是颖嫔娘娘身边的淑优女人写的。颖嫔娘娘说,女人出宫去,万事万物都得用宫里带出去的。何况女人还病着,又畏寒,另有午歇的风俗。若一时要起东西来,都要齐备才好。”

我笑道:“如此有劳mm。我就在这里等着。”

我笑道:“你看得不真。昱嫔娘娘的淡,是照足了周贵妃的模样来的,形似却有趣。启姐姐固然风风火火的,倒是渗入了百味的淡,才是真的淡。她五年前便是如许了,我在她面前,只要自惭形秽。”心念一转,很有几分酸涩,“她……公然比我对他更好。”

芳馨一面为我披上衣服,一面笑道:“女人醒得倒早。他们奉了颖嫔娘娘的号令,在办理女人出门要带的物事。”说着关上了窗户。

从白云庵返来,已是怠倦不堪,连大氅也来不及脱掉,便一歪身倒在榻上。炭火和热水都是现成的,晚膳也早已备好。绿萼正要上前催我,芳馨向她摆摆手。绿萼只得本身先去用饭。小莲儿出去存候,也被芳馨支了出去。

我笑道:“你瞧昱嫔娘娘淡淡的,那启女人呢?”

高旸举手道:“孤要进宫了。告别。”

升平笑道:“看得世情如纸薄,在家削发,并无别离。”说着转眸一笑,“我本日多话了。你的毕生大事,你本身考虑。我将你看作mm普通,以是才多口一问。”

我忍不住侧身多看了两眼,可惜隔着雾气,只瞥见两个恍惚的人影。呆了半晌,方恍然道:“她们畴前是北燕的女子,现在南北一统,她们便是我大昭的子民了。”

升平笑道:“不错。她们的丈夫与父兄子侄都跨顿时了疆场,九死平生。两姐妹家破人亡,乞讨为生,流落到白云庵,是我收留她们在此奉侍。虽也算毕生有靠,但死去的亲人终是不能回转。”

我安然道:“我身有恶疾,不能生养。”

我哭笑不得:“这是谁开的票据?”

我又指着身后两车子物事道:“这些也能够不必带去了,用不了。”不待颖嫔说话,我叹道,“华阳公主生辰那一日,你我抵足而谈,mm曾对我说过,宫中人事狼籍,mm唯有秉公办事,才气独善其身。你我姐妹,mm何故陷我于不义之地步?”

我笑道:“刚才她们奉侍殿下下水的时候,我很有留意。这两人肤色乌黑,身材高大,颧骨略高,不似我大昭的女子。”

她终是将谢方思佳耦的死归咎于己,或许这才是她丢弃尊荣,削发在此的真正起因:“本来殿下并非看破尘凡,而是真真看破尘凡。”

升平道:“我这个多事的削发之人有一言相劝,你可愿听么?”

待我上了车,绿萼放下帷帘,我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脸颊竟已透湿。

我只要我本身。罢了。

颖嫔嫣然一笑,支起兰花指一揖:“皇恩殊宠,很当得起。”

绿萼道:“启女人一贯风风火火的极利落。”

颖嫔笑道:“姐姐公然守礼。只是姐姐如何说也是宫里出去的朱紫,太寒酸了也不像话,犊车也太简慢了些。”

我笑道:“洗耳恭听。”

正说着,忽见一个小内监自益园西南角门出去,一溜小跑到昱嫔面前焦心道:“娘娘,圣驾幸临永和宫,快请回宫。”

高旸笑道:“才刚的仪仗,与当年皇后出宫看望熙平姑母,也差不准多了。”当年熙平长公主产后平衡,陆贵妃曾亲身出宫看望。

此时熙平长公主当在灯下催促柔桑读书,天子和皇后约莫在相对用膳,高旸和启春各自筹办婚事。就连升平长公主,须弥座前亦有采薇相伴。唯有我,唯有我是一只孤鬼,一抹冷傲而无聊的残魂滞魄。

芳馨远远侍立在门边,垂目不语,温馨得像白云庵大殿里的泥塑菩萨。天已黑透,心也黑透了。连日来,昱嫔的劝止、升平的劝进和颖嫔的讽刺,在我脑中像风车一样轮转。不要紧,都不要紧,她们的话我能够全然不放在心上,权当清风过耳。

昱嫔游移半晌,忽又道:“你还没有嫁,你是有挑选的。但盼朱大人能照本身的情意活着——”说着目光一冷,还是含笑,“——或死去。我的愚勇早已不在,想来这么多年没有变过的,也只要启表姐和朱大人。愿朱大人不改当年,恐惧无惧。”

升平笑道:“方外之人。不必多礼。”

芳馨道:“明天淑优女人过来的时候,还给奴婢瞧了一眼预备送给长公主的物事清单,比女人带着的,足足还多一倍。要开杂货铺,也是长公主先开。”

升平道:“我大昭建国三十余年,便一举灭了北燕,实是上天庇佑。若非如此,两邦交兵连缀不断,还不知有多少好男儿折颈暴骸于疆场,更不知有多少好女儿只得一个香闺空梦。”

升平笑道:“你的眼力好,话却说得不对。她们畴前不是我大昭的女子,现在倒是了。”

我笑道:“娘娘日理万机,怎敢劳烦娘娘相送?”

我叹道:“疆场无情。”

升平合十道:“贫尼寂如。请施主换衣。”

她的企图我很清楚,但是不肯多言。未几会儿,大氅取来,我顺服地换过,方出了漱玉斋。

午歇起来,我接到升平长公主从白云庵递来的手札,邀我明日出宫一叙。女官是不能随便出宫的,我正自惊奇,只见小简来了。小简笑眯眯道:“陛下得知升平长公主殿下邀大人去白云庵,特命奴婢来讲一声,大人放心出宫便是,颖嫔娘娘自会办理。”我忙屈膝谢恩。

芳馨道:“明天女人睡得早,颖嫔娘娘派人来传话,又列了一个票据,命奴婢们照着清算。”

升平道:“莫怪我这个削发人多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我嘿的一声:“颖嫔想得当真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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