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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女帝师三(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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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像雨夜的烛光,照见阴暗潮湿处很多的夸姣。又像箕帚,打扫混乱的情感,归拢保藏丢弃。更像一剂补心丹,将剜除了腐败臭胔的心,用鲜美芳香的血肉补齐。

皇后顿时语塞,歪在枕上爬不起来。忽见她喘着粗气,呵呵大笑起来,桃红色的床帐上如泼墨般洒上几溜血点子。胸中收回爆裂的声响,吓得我跌坐在地上。笑过以后,她凄然欲绝,要求我道:“你就不肯说一句实话么?”

芳馨扶我缓缓坐下,又从跑堂里寻了半壶温茶来,倒了一盏奉侍我喝下,道:“守坤宫乱成一团,跑堂里的炉子熄了大半,只寻得这些。”

皇后暴喝一声,用力满身力量,抓起枕畔的一只玉快意,狠狠砸在我的额角。固然她半途力量弱绝,我仍觉痛苦,额头顿时红肿。我扶额重新跪好,哀戚不已,带着三分逼真的怜悯和三分逼真的惊骇。玉快意在地上砸得粉碎,穆仙闻声带着几个宫女闯了出去。见我跪在地上,皇后呕血不已,不由焦心唤道:“娘娘!娘娘!这是如何了?”

太医道:“启禀陛下,皇后病重之人,本该服了药早些安息,却不知为何,俄然动了大气,乃至肝气结郁,一时不能纾解,这才……”

我退出寝殿向西暖阁的方向走了几步,俄然面前一暗,胸口一疼,不得不立足扶墙:“不必了。在公主面前,我只要忸捏。”

我有些惊骇,也觉出荒唐好笑,有些鄙夷,也不由自主地打动。

天子又问太医道:“你看过皇后,可有甚么不平常之处么?”

皇后冷冷地盯着我道:“不必。”我只得端端方正地跪着,垂手不语,不一会儿便膝头生疼。皇后艰巨地撑起家子,靠在枕上气喘吁吁,很久道:“花言巧语!本宫问你,本宫的平阳究竟是谁灭顶的?”

正自发楞,忽闻连缀凄厉的叫唤声由远而近,只见华阳公主赤脚披发奔了出去,世人纷繁闪身相让。华阳扑在母切身上,大哭了几声,抬头昏了畴昔,穆仙赶紧命人抬回了寝室。

芳馨想了想,恍然道:“既已没法考证,便听一听也并无坏处。天然是要听的。”顿了一顿,眉心略宽,“陛下既然听过,就不会指责女人了,这又是好事中的功德啊。”

皇后颤声道:“你弟弟既然晓得,那么熙平带着你弟弟进宫来伸冤,就是惺惺作态了?!熙平才是杀死太子的主谋,是不是!”病重将死之人,咄咄逼人之势亦变作力不从心的哀叹。

芳馨道:“陛下毕竟还是不信赖女人。”

心头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复苏:“时隔数年,又在节下,前面歌乐燕舞,前面孤苦病笃。另有比这更好的机会来密查本相么?他得空亲身来,却能够派亲信来。李演不是已经回宫了么?”

我叹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也觉得他的话不成尽信。微臣大胆,叨教娘娘,既然不信,大将军又为何派张武四周找寻奚桧,更不吝在汴城田野杀人灭口?”

我冷哼一声,不屑道:“长公主一世的明净和皇后一时的安苦衷实哪个要紧,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何况……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芳馨目送华阳出去,堕泪道:“女人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若去瞧瞧公主。”

我答道:“是一个江湖方士,以谩骂魇胜之术见幸于废舞阳君。他二人曾谩骂过慎妃、周贵妃,谩骂过在西北作战的昌平郡王,谩骂过曾经获咎过废舞阳君之子吴省德的信王世子,也谩骂过微臣。这是废舞阳君亲供词述,只此一罪,足以抄家灭门。且奚桧与废舞阳君密切,不由人不信。”

穆仙泣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是亥时一刻崩的。娘娘临去前说:忝位中宫,鲜有裨益,尸位素餐,谬荷皇恩。惟愿国运昌隆,社稷清宁,太后安康长命,陛下子嗣富强。朝廷思贤举直,百姓安居乐业。请陛下勿以伉俪之情为念,万不成过分哀痛,统统以国事为重,以太后为重。于己,虽有遗恨,却无愧悔。”

【第二十节 廷尉山头】

咸平十年的夏季,我翻墙进入守坤宫,却见慎妃拉着惠仙的手切切道:“采采,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很多?”本来惠仙的本名叫采采,穆仙的本名叫楚楚。

我长叹一声,像在答复,又像在梦话:“她是一个好人。”

忽听天子向我们道:“那边跪的是谁?上前来。”

晋时叛臣苏峻曾道:“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72]于我和熙平亦然。

我起家向前,重新跪在他的脚下,伏地答道:“漱玉斋女录朱氏拜见圣上。”

芳馨道:“天然。凡是陛下有一丝狐疑,婉妃娘娘如何能安然度日?”

胸中有妥当的暖意,像她的温热的手心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合目感激道:“多谢姑姑。”

芳馨扶着我道:“女人节哀。”

忽听外间哭声如山岳坟起,又如巨浪澎湃。芳馨道:“定是御驾亲临!”因而我忙卸下钗环,脱下杏色长袄,将大氅反披在身,暴露乌黑的素帛里子,这才和芳馨出了西暖阁。

我答道:“回娘娘,是奚桧。”

我淡淡道:“回娘娘,是景园的内监小虾儿。”

我一哂,只别过甚去喝水。芳馨惊诧,随即目光一转,似有所得:“女人是说……”

我微一嘲笑:“父亲受尽酷刑,也不肯攀诬主上。我自也不会。”

皇后气愤已极,伸出黄肿发亮的左手颤巍巍地指着我道:“你好……你好……”说着大咳不止。我有些惊骇,还是鼓足勇气膝行上前,悄悄捶打着她的脊背。她向里一歪,不肯受我的奉侍。我只得道:“微臣出去叫穆仙姑姑出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71]

穆仙泣道:“蜜斯……”

芳馨惊惧不已,顿时跪坐在地:“倘若女人一时心软……”

咸平十八年正月初二夜亥时一刻,皇后陆瑜卿崩,长年三十五岁。

皇后恨恨地指着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穆仙将早就备下的参汤灌入皇后口中,却被吐出大半。皇后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蓦地松一口气,忽然长叹:“楚楚,我总觉得我做了皇后,又监国,这辈子总能做成几件大事,却不想被小人所误,见疑于天子。帝王无情,帝王无情!我真悔怨,我应当听祖父的话,不要嫁给他才是……”

芳馨道:“若奴婢没有猜错,皇后当年问了婉妃娘娘甚么,本日便问了女人甚么。不知女人是如何作答的?”

天子嗯了一声,便不睬会我,只问穆仙道:“皇后是几时去的?临去时可有甚么话么?”

皇后又问道:“那……小虾儿是被谁杀人灭口的?”

我低声道:“皇后临死之际秉开统统人等,只为套取我的话。约莫她觉得我会对一个将要离世的不幸人透露所谓的‘真情’。但是她若单独带着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场么?”

如果她问我恨不恨她,我会毫不踌躇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天然是悔恨她的。现下她死了,我发明我并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悔恨她,就像她临死前发觉本身悔恨天子胜于悔恨熙平和我一样。

我赶紧起家跪在塌下,痛心疾首道:“如娘娘所言,微臣的弟弟惺惺作态,但凭娘娘惩罚。但长公主殿下于此事一无所知,说殿下是主谋,恕微臣不敢听!”皇后有力说话,只冷哼一声。我抬头诚心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娘娘自言受了不白之冤,便晓得此中的苦,又怎忍心将这苦加诸旁人的身上?家父身为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常日里常经验微臣,长公主殿下之以是安享尊荣,全赖太后、陛下与娘娘的恩情。家父受尽酷刑,不改一词,回到府中也一言不发,不过是不想长公主殿下得知这件荒唐过后言行悖乱,见罪于娘娘。微臣与朱云深知家父的遗言,故此没有向长公主殿下提起过此事,以百口父为人臣仆之节。”说罢叩首不止,“请娘娘明察。”

芳馨赶紧扶住我,怜惜道:“女人的心疼病又犯了么?”

“我说,皇后是一个好人。”谁说不是呢?做贵妃时,忍性多思。母范天下,令出公心。礼敬妃嫔,宽待宫人。后宫诸子,视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我却令她身处可疑之地,百口莫辩。她从没有逼迫过我,我却硬起心肠让她死不瞑目。

她终是没有力量,由着我将锦被拉扯到她的肩头。相距更近,我已经能闻到她口中或新奇或陈腐的药气,那是将死之人独占的恶臭。心中有讨厌,有怜悯,有称心:“回娘娘,自咸平十三年春季,微臣受命查验俆女史溺毙文澜阁一案始,便知娘娘狐疑家父。初闻家父在汴河上遭了河盗,微臣便有些不信,因而命弟弟朱云细心查访,方知来龙去脉。”

少女之心,最易错付。

芳馨起家为我揉着额角,柔声道:“女人若真的出宫,奴婢还是为女人守着屋子,守着婉妃娘娘。”

芳馨掩口惊呼,压抑道:“莫非是……当年在掖庭属偏见于女人时的故伎重施么?但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宫赴宴吗?!”

芳馨道:“奴婢扶女人安息一会儿。”说罢抢先开了走廊绝顶通向西暖阁的门,热气劈面而来,一道暖和的灯光如春水流泻,心生无穷神驰。终究到了这里,到了这一步,这半晌的小憩于我相称首要。

我恭敬道:“皇后娘娘召微臣来椒房殿伴随华阳公主。”

天子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椒房殿,在雕花凤椅上坐定,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小简忙命人上茶,又向穆仙道:“无干的人等都叫他们退下去吧。”穆仙起家使个眼色,除了贴身奉侍皇后的两个宫人和尚未拜别的太医还留在殿中,其他人等都退了个洁净。我和芳馨一身素衣如雪,伏在角落里不敢昂首。直到闻声玉枢和颖妃低声抽泣的声音,心中稍稍安宁。

我宁定半晌,叹道:“今后寻不到的,岂止这半壶茶呢?”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倘若你是他,你会如何行事?”

夜深了,人却相互惊扰。云板声更加锋利,将连日来统统的寂静欢乐一一刺破,又将统统的诡计假象十足击碎。我揉一揉红肿的额头,甚是悲观怠倦:“有姐姐在,约莫我不会死。最好把我免官逐出宫去,也就能过些太常日子。”

天子冷冷向穆仙道:“动了大气?这是如何回事?”

我苦笑道:“好久不犯病,已记不清楚心口疼是甚么感受了。”

穆仙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因驰念朱大人,特地请朱大人入寝殿说话。娘娘命奴婢等出来,说不得叮咛不能出来,奴婢只得在寝殿外等着。娘娘与大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奴婢们俄然闻声有物事砸碎的声音,这才不管不顾地出来检察。却见娘娘用左手指着朱大人,脸上尽是仇恨之情,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不久便咽气了。奴婢猜想,约莫是朱大人对娘娘言语不敬,触怒了娘娘。”

心跳得短长,针扎似的疼,泪水滚滚而下。有一瞬,软弱与怜悯占尽上风。就奉告她真相,让她去得放心些吧。但是口唇一动,我只听本身一字一字道:“‘势得容奸,伯夷可疑;苟曰无猜,盗跖可托’[70],娘娘实在是多心了。微臣所言,句句失实。”

芳馨舒一口气道:“皇后的病本就是心磨难去,胶葛成疾。这原也怨不得女人。照如许看,废舞阳君和陆将军的图谋,皇后恐怕真的不知。”

皇后问:“奚桧是谁?”

芳馨的眼中浮起一丝惧色,伏在我的膝上颤声道:“皇后早已病危,即便没有女人,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了。这如何能怪到女人身上?女人好好申述一番,一定就……”

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抽泣,乃至有一瞬是停止的,全部椒房殿静得就像我彻夜初来时一样,亟待一种情感填满。公然,天子悲哀欲绝的呼喊声穿过层层隔扇与屏风传了过来,接着大放悲声。世人这才放下心,复又大哭起来。

芳馨双手一颤,顿时溅出几滴茶水。她忧疑不定,嗫嚅道:“女人……这是何意?”

皇后与慎妃幼年时同用《蜉蝣》中的叠字来为丫头取名,想来都“心之忧矣”,念“于我归处”吧。

宫人敲响云板,丧音激越,如锋刃普通将延秀宫的乐声、歌声、笑声、掌声拦腰截断。穆仙等人伏尸痛哭,守坤宫的宫人们一下子都涌了出去,将我挤到了门边。胸中并无悲意,泪水却源源不断涌了出来。在她临死的那一刻,是有一丝称心像流星闪过。待她断气,心头顿觉无所依托,变得空茫无物。冰冷浮泛的心接收了旁人的哀思,凝成不知所云的泪水,伴着脚下的哭声如珠滚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皇后临死之前的真言,天然不能说给天子听。“尸位素餐,谬荷皇恩”“虽有遗恨,却无愧悔”听起来甚是冲突,却也最令人动容。如果一小我至死都不放弃证明本身的明净,因着灭亡,因着怜悯,也会获得几份信赖的吧。何况,她活着时他虽有狐疑,却从未禁止她寻觅旁人的罪证,更未曾废后。少年伉俪,相伴多年,即便得宠,也有几分逼真的哀恸。

皇后的肝火垂垂被我挑起,她的脸顿时由黄转红色,切齿道:“奚桧不过自证自言,从未与废舞……舞阳君对证,且他逃逸在外一年,拿到刑部就惧罪他杀。他的话不成信!”

天子道了平身,复又奇道:“你如何在这里?”

椒房殿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我挨着边挤了畴昔。芳馨把角落里的花架子搬开,我才有处所跪下。方才埋下头,便闻声一群人走进了椒房殿。穆仙带领世人跪迎,伏地痛哭不止。天子没有说话,脚步声径往皇后的寝殿去了。

我豁然道:“皇后是否知情,是否主谋,自有刑部公断、陛下圣裁。我只晓得,长公主殿下和父亲都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是很可惜,却容不得我软弱与悔怨。善恶安闲民气,成败却另有辩白的六合。

我叹道:“姑姑倒不问我和皇后说了甚么?”

我伸手拂去裙上的水渍,微微苦笑道:“皇后好端端的和我说着话,俄然就崩了,姑姑说呢?”

芳馨一怔,问道:“女人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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