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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女帝师三(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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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叉着银箸道:“几近没有。”

我一边看书一边饮茶,窗格子在光可鉴人的小几上印出几枝兰叶,越来越长。书翻到底,还不见他醒来,因而起家命人将菜拿下去热一遍。芸儿见高曜睡着了,忙从寝殿拣了一袭厚厚的大毛大氅披在他身上。待酒菜重新热好,才见高曜身子一颤,醒了过来。他揉一揉脸颊,含混道:“还未说几句话,便睡畴昔了。让姐姐见笑。”又摸一摸执壶,笑道,“幸亏酒还是热的,可暖一暖身子。”说罢又要斟酒。

高曜道:“天之所立,尚不成知,但孤必然极力而为,不让母亲白白死去。”

我忙拦住他道:“殿下醉了,还是喝茶吧。”

高曜嘿嘿一笑:“熙平姑母早将柔桑表姐许配于孤,若说是姑母所为,倒也顺理成章。”

高曜一怔,笑道:“姐姐怕他是杨修?”

我从刻花青瓷盘中搛起一块鸡肋,放在他的碗中:“就怕此人徒有小聪明,却无大胸怀。”

高曜沉吟道:“这……”

高曜道:“自是因为姐姐指导他破案,带携他升官,此人知恩图报。”

高曜不容置疑道:“孤只说最后一句。”他的左腕坚固有力,我只得罢休,只听他又道,“这么多年,姐姐亦师亦友,助孤很多。此番恩典,孤永志不忘。”说罢饮尽。如此连饮七杯,已是满脸通红。

高曜道:“前人有言:‘士以正立,以谋济,以义成’[131]。堂堂王师、滚滚才辩、籍籍追求,乃至鸡鸣狗盗、门吏屠夫,孤都不肯错过。只愿‘天下豪杰,入我彀中’,唯惧‘虽有缯缴,尚安所施’[132]。姐姐说对不对?”说到最后,竟是豪情万丈。

火舌悄悄咀嚼着甜白的水汽,裹挟着婢女暖暖地扑在脸上,教人恹恹欲睡。心却更加腐败:“好,既然殿下准玉机说,那玉机便直说好了。裘家式微不假,可裘玉郎能出京为官,可算作东山复兴。殿下无妨想一想,倘若裘玉郎考成劣等,来岁当授何官?”

我垂眸道:“幽州蓟县县令。若不得,在弘阳郡王府得个文学舍人的闲差亦是好的。”

我淡然道:“查不查得出,本来就不要紧。要紧的是,今后不再有人行刺便好。幸亏了了旧因和根绝来日,不是一回事。”

苛吏?施哲在御史台任职,素以仁义明断著称,从不威胁用刑。刑部郑新执掌刑狱多年,亦不闻酷虐之事。李瑞之以是被汲引为掖庭令,是因为他勤恳无能,待下宽和。畴前皇后监国的时候,倒肯用乔致如许的苛吏,也终因不应时宜自行去官。他是仁君,何曾容得下苛吏?他的仁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他的酷是“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成得而闻也”[128]。

我感喟堕泪,平伏了好一会儿才道:“殿下如许说,折煞玉机了。玉机不敢健忘慎妃娘娘的知遇之恩,所行亦是本分,不能报娘娘恩德之万一。”

高曜慨然道:“今后今后,姐姐尚书,孤为藩屏。内宫职事当无藩臣之交,恐不能多来往。万望相互保重,不负平日之志。”说罢眉间隐有愁澜,又一饮而尽。

我收起掉落在他椅背上的大氅,笑道:“殿下越大越口没遮拦了。”

高曜道:“裘家表兄历任蕲水、建阳两县,是迁是调,就看本年了。孤想让他回京来到孤这里当个长史,姐姐说好不好?”

我强抑住泪意,正要陪一杯,却听他道:“姐姐抱恙,还是少喝些。”说罢将我的酒倾入漱盂,换了茶。我含着茶,侧头拭泪。

高曜笑道:“才喝了这么几杯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高曜道:“于公,孤这位表兄很有才名,历任两县,熟知民情,孤的王府需求如许一小我。于私,裘家与孤是嫡亲。亲善亲亲,老是好的。”

高曜更奇:“贿赂姐姐么?”

高曜又举杯,我按住他的左腕道:“殿下不必再说了,玉机接受不起。”

我笑道:“好。殿下既想要此人,我便将他荐给圣上,今后圣上面考,却看他本身的造化了。不过此人虽有些小才学,品德却难说。”

高曜如释重负地一叹:“孤如何好去问熙平姑母?若无酒力,孤也不敢问姐姐。今后再不说了便是,姐姐只当没听过,千万不要奉告熙平姑母。”

高曜面有隐忧:“孤只是感觉那里不对,却说不上来,请姐姐解惑。”

忽觉手一空,本来高曜已抽去了我手中的银箸。银箸击落在青瓷小碟上,清越如钟鸣。心一沉,只听高曜道:“孤不信。”

我抚掌笑道:“好,殿下真乃仁人君子。”说罢举茶饮尽,高曜含笑饮尽第八杯。

高曜星眸如剑,目光蓦地阴冷下来。他靠了过来,低低道:“有一件事,我一向想问姐姐。只因这件事情孤一向不敢去想,以是非醉不能出口。本日既喝了酒,就无妨大胆一问。”他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我不得不仰了抬头。他却拖了椅子过来,与我并肩而坐,“孤想问姐姐,母后所狐疑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菜肴几近没有动过,高曜却已伏在桌上不动了。他的鬓角已经被袖口的斑纹勾起了碎发,眉心微蹙,呼吸沉重。他的面貌担当了父亲的清秀和母亲的刚毅,眉眼酷似天子,直鼻方口,又像慎妃。他五六岁时,我偶尔也会坐在床榻前说故事,看他合目安睡,这才拜别。现在的高曜,即便在睡梦中亦是咬牙切齿杜口不言的模样。得空体味逝者如此的感慨,因为我本身早就是这副模样了。

高曜举杯道:“母后狐疑熙平姑母和姐姐一家数年之久,先借河盗残虐令尊,后数度逼迫婉妃,临死前也不忘逼问姐姐。若非令尊宁死不平,姐姐心志果断,熙平姑母早蒙不白之冤,连孤也不能免于父皇的雷霆之怒。”我骇怪不已,正欲开口,高曜一摆手道,“姐姐不必问孤是如何晓得这些事情的。孤不痴不傻,迟早会知。姐姐耿耿清忠,令人动容。孤无知不知,不能为姐姐分忧。孤没用,对不住姐姐。”说罢饮尽。我长叹,已不想再陪饮。

我往茶炉上添了些水,笑道:“咸平十八年,的确是考成之年。”

我又道:“当年之事,早已查明是舞阳君之过。太子之位虚悬,此是天意。正所谓‘天之所开,不成当’[127]。”

高曜笑道:“也好。孤另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与姐姐商讨,喝多也怕说不清楚。”因而命芸儿撤了酒菜,摆上茶具,又上了两碗醒酒汤。他痛喝半碗,这才道:“三年考成,以明黜陟,本年是考成之年,姐姐还记得么?”

我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殿下身子还没好,该少喝些。”

我缓缓斟茶,不置可否。高曜有些不安:“姐姐是感觉那里不当么?”

高曜一哂:“不错,父皇是明君。”

高曜是慎妃的独子,素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大靠近,守陵坏了身子,日子过得孤傲萧索,现在开府期近,想要多靠近母家亲戚亦是人之常情。我微微一笑道:“殿下既来问玉机,想是晓得如此行事必有不当之处。不然大可自行,何必多此一问?”

恰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候,西窗下却只要短促的日影,仿佛热烈的交谊颠末冰冷的口齿,只余淡淡的问候。趁高曜已醉,我不动声色地挪开。烈酒的醇香散入五脏六腑,和着蜡梅浓烈的气味,我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我合目道:“陛下仁厚,天然宽刑惜命,而刺客倒是逃亡之徒。过后一想,我本身也后怕得很,竟至病倒。当真是无用。”想起太后今晨的欣喜之语,又笑叹,“畴昔的事情何必多说,既没死,还是多想想来日的好。是了,殿下可晓得玉机在掖庭狱时,掖庭令李大人因何特别虐待?”

我明白,杜娇是高曜在窘境当中第一个素不了解却肯跟从他的人,以是他格外镇静。我笑道:“也好,只怕王师侍读、长史参军甚么的,都闷得很。殿下当前也正需求如许一个洞烛幽微的人。何况若立品正,则谄不能堕志,财不能夺廉,剑不能折刚,郑卫不能靡雅。统统只看本身罢了。”

我早就听熙平说过,天子成心让裘玉郎去弘阳郡王府做一名咨议参军,但是我还是问道:“殿下为何想要他?”

高曜奇道:“知恩图报也要智囊?是谁?”

三杯烈酒下肚,已有些眩晕。很久,高曜举酒道:“那一日听芳馨姑姑说,姐姐去了掖庭狱,孤只恨本身卑弱无能,救不了姐姐。反倒是姐姐让孤好生养病,不必理睬此事。有一回父皇来看长宁宫时提到此事,问孤当如何措置姐姐,孤只得说,秉公查办,是放是杀,全凭圣意。孤几经艰巨,才气对父皇说出这几句不偏不倚的话。孤没用,对不住姐姐。”说罢眼睛一红,抬头饮尽。

我又点头:“毫无眉目。”

我浅笑道:“州刺史代君牧守,乃是方伯之官。如此,可算得式微么?”

高曜身子一晃,已经有七分醉意。我托住他的左臂,道:“殿下喝得太急。”

高曜轻击两掌,笑道:“姐姐所言甚是。孤敬姐姐一杯。”说罢一抬头,已饮尽第十杯。我只得陪了一杯茶,将他面前的酒杯远远拿开,又换杯茶,道:“十杯已足,不成多饮。殿下请用茶。”

我感喟道:“实在待殿下实现了夙愿,多少亲善不得?何必急在一时。殿下莫非不明白慎妃娘娘的一片苦心么?”

我也不与他辩论,端起茶抬头喝了个饱。如许一来,竟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味了。高曜道:“自打姐姐去了掖庭狱,孤虽担忧,却不甚怕。不知为何,孤总感觉姐姐必然会出来。但听闻姐姐在景灵宫遇刺,明知无恙,却怕得很。”

我浅笑道:“殿下矢志不移,玉机愿倾力互助。”

高曜道:“如此说来,竟查不下去了么?”

我拿回银箸,渐渐在茶水中搅着,碧螺春的香气在酒菜的气味中显得盘曲而孤介。我垂眸涣散一笑:“阿谁刺客约莫和陆府有些干系,但没有明白的证据……”

我微微一笑道:“各自修行,并列成仙。”说罢陪了一杯。

高曜微微嘲笑:“莫非朝中就没有一两个苛吏么?”

我笑道:“殿下公然是醉了。圣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本朝何来苛吏?即便有,又何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后宫女官就刑讯后族功臣?朝野表里多少眼睛看着,何必惹人非议?”

贿赂我?不,是贿赂近习内宠。我缓缓呷了口茶,吵嘴一扬:“玉机已命人退还了。”

我心头一松:“天然不说。”说罢心念一转,沉吟道,“玉机大胆,也有一问。倘若皇后所狐疑之事是真的,殿下该当如何?”

高曜笑道:“恰是。虽没有证据,但只要父皇认定,稍一敲打,陆府便不敢再行动。这叫‘敬天之威,不敢奔走’[129]。”

高曜笑道:“顺风扬棹,逆阪走丸,可说是野心,又何妨说是大志?他既故意跟从孤,孤若拒之,是示人不广。小小的庶子之位,由他拿去。入府后如何,孤自考问。”

高曜道:“多数是别驾都尉,或是刺史,也说不定。”

高曜笑道:“姐姐竟还记得。”

每样菜只略动了些,便已半饱。提起那日遇刺之事,高曜体贴道:“孤听闻父皇已经命施大人调查此事。施大人断案如神,闻名遐迩,莫非他也没查出甚么端倪么?”

我想了想道:“但是咸平十三年春季上任蕲水县县令的裘玉郎,慎妃娘娘的亲侄儿?”

高曜一笑:“他倒不嫌弃孤是废后之子么?”

高曜笑道:“孤如果他,也会贿赂姐姐。此人求甚么?”

高曜道:“那姐姐心中可有眉目?”

我笑道:“若非陛下仁慈,玉机和芳馨、绿萼恐怕早就被掖庭狱的酷刑折磨好几次了,那里另有命和殿下在此喝酒畅谈?”

高曜兴趣极高,自斟自饮,第九杯已空。

我不答,只道:“他不但贿赂玉机,还在玉机入狱时奉告李大人,说我不但很快会出狱,还会官复原职。正因如此,李大人才更加看顾玉机。”

我笑道:“当年裘玉郎榜上驰名,得了一个外放之职,他的母亲和老婆还进宫来找慎妃娘娘,想请娘娘去求皇后,将他留在京中。若不是殿下口若悬河劝定了两位裘夫人,还不知这裘玉郎此时在那里。”

高曜兴味盎然,双眼一亮:“倒还算小我才。”

我笑道:“杨修的罪名是‘泄漏身教,交关诸侯’,实则死于曹丕与曹植的太子之争。此人亦有委身贵胄、逆取繁华之野心,殿下觉得如何?”

高曜道:“孤明白。但是,外祖父已颠季世,裘家也已式微,昔日的骁王党也早已被父皇诛灭殆尽。孤也只是想多靠近外祖家,没有别的意义。”

高曜举杯道:“姐姐在景灵宫遇刺,九死平生。孤恨本身年小力弱,只能像个妇人一样躲在深宫,不能奋男儿之志。孤没用,对不住姐姐。”说罢又饮一杯。我无法,又陪一杯。

我点头道:“殿下若问玉机,玉机只能说,家父死得冤枉。至于熙平长公主殿下,玉机不知,也从未问过,殿下出宫后可亲身去问。只是在宫中还望切勿提起此事,被人闻声了,恐肇事端。”

高曜捧着茶笑道:“可贵姐姐来,便醉死也无妨。”

高曜肃容道:“‘尔弑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126]倘若真是如此,孤便绝了储君之念,毕生为太子哥哥守陵,忏悔前愆。”脸红深醉,面如重枣,反添了正气的敬爱。

我心头大震,皱眉嫌恶道:“如此荒诞绝伦的事,殿下何必问?”

我微微屏息,敛容道:“南阳杜娇,字子钦。殿下传闻过么?”高曜点头,我又道,“此人留京待辟,现赁李大人的屋子住。他不但上书,还通过李大人重金贿赂。”

高曜一怔,忙道:“是孤讲错。然姐姐吐此颓语,该自罚一杯。”

高曜道:“姐姐可还记得孤的表兄?”

我点头道:“那我便是‘假天之威’。‘有鸟有鸟群纸鸢,因风假势孺子牵’,但愿永久没有‘愁尔一朝还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的一日。”[130]

我笑道:“不止如此。殿下不晓得,李大人背后是有智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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