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女帝师三(51)

天子向我道：“你说呢？”

我叹道：“如许的小事，陛下那里会问？即便问了，慧媛只推记不清楚又能如何？我发起请颖妃来御书房，就是要看颖妃与慧媛劈面对证，可惜他不肯意费这个心。且若不是陛下亲荐封若水，恐怕底子就不会慎重其事地召慧媛去御书房过问此事。若没有这桩事，慧媛虽也不会真的选高曈进宫引罪上身，但想方设法剖明一番老是要的。枕榻之畔，不是随她去说么？”

礼毕赐座。天子笑道：“你在这里就好。你选过女巡，也帮慧媛想想。”

回到漱玉斋用午膳，往铜盆中扔揩手的幅子，溅了小丫头一脸水。小丫头见我神采不好，不敢遁藏也不敢眨眼。一时世人退下，芳馨亲身奉茶，道：“照女人的叮咛，明天的茶浓些，怕有些苦呢。”

芳馨大吃一惊：“甚么家仇？”

我浅笑道：“微臣觉得，信王和熙平长公主是同胞兄妹，夷思皇后对长公主一向……想来华阳公主不会喜好信王府的蜜斯。”

慧媛一听口气不善，微微游移：“是……”

天子奇道：“高曈？为何选她？”

天子道：“不必。你只说你的事理。”

芳馨赔笑道：“女人多虑。慧媛和颖妃、和女人比拟，还差得远呢。”

我点头道：“倒不至于见怪，约莫是感觉颖妃办事不当……或者别有用心。”

我笑道：“颖妃当年被周贵妃和锦素逐出宫的时候，姑姑可想到她另有本日？姑姑可曾想过玉枢会进宫？‘士以才干要君，女以媚道求主’，慧媛比颖妃可得宠很多。如此浸淫……”遂冷寂道，“就怕天长日久……”

芳馨不明以是：“女人在说谁？”

慧媛穿一件孔雀绿地牡丹花绣深紫蝶纹半袖，挽着水绿披帛，发间只簪了零散几点小珠，可谓平静温和。固然经心润色过，苗条的眉眼仍稍嫌夺目聪明。

颖妃点头道：“罢了。多少烦恼都从后代之事上来，没有后代说不定倒保全了本身。”

天子回宫的时候，我正看到第十二封。看多了才晓得，平常在史乘上读过的立意了了、辞藻精美的奏疏，都是万当选一的名章。平常的奏疏——不管是官吏的还是百姓的——多数平本色朴，或言简意赅，或狼藉噜苏。

心底生出一丝寒意，箸尖的虾仁也凉了，咬在口中像一团腥膻的腐肉：“汉伏波将军马援曾说，人耻‘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与人怨不能为人患’[153]。慧媛志大图远，不成藐视。畴前陛下迟迟不肯册封昌平郡王的侍妾苗氏为换衣，慧媛一劝，当即封为才子，太后大悦，母子和好。她对我极尽阿谀之能事，赔罪不说，还要在面圣之前就向我存候。这叫‘赞马多力而使负千钧、赞马肥壮而奔走致死’，也能够叫作……嗯……‘捧杀’。”

慧媛道：“臣妾笨拙，初担此重担，不敢擅专，是以就教颖妃娘娘和朱大人。朱大人指导臣妾，公主殿下不喜侍读貌美，但臣妾又何敢选一名姿貌平平的女子出去奉侍公主殿下？”她悄悄抬眸，见天子神采如常，这才又道，“颖妃娘娘便说，选一名宗室之女出去是最好的。上书的臣女当中，便唯有这位高蜜斯了。其绘像臣妾看过，面貌甚是端庄斑斓。文章写得好，书法更好。”

芳馨道：“这……慧媛就不怕陛下向颖妃求证么？”

我悄悄看了一眼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由有些奇特。参详选女巡的小事，何必选在御书房如此慎重其事？是天子召慧媛在定乾宫等待，还是慧媛自行前来存候？遂浅笑道：“陛下既将此事交予慧媛娘娘，微臣不敢擅言。”

我叹道：“我的确问到一些端倪，但恐怕不便多言。”

不一会儿，小简出去道：“陛下正和慧媛娘娘商讨选女巡的事情，也请大人畴昔参详参详。”因而出了东门，还是从仪元殿进御书房。

我坐起家，正色道：“mm美意，玉机恭领。”

我心中一凛，锦素是最善书法的，合宫皆知。果见天子的眉心一蹙：“书法？颖妃竟然让你选宗室之女？”

绿萼一抬头，捏着鼻子退了一步：“女人本身闻就好了，奴婢可不想闻。”

我将那片带血的布帛细细折好，装入封囊当中：“官方喊冤的血书。”

绿萼如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

芳馨奇道：“别有用心？”

颖妃当然不会晓得，我早已命小钱送信回家。只要银杏一出宫，兄弟朱云便会将她接回家中，待身子好了，便为她寻一门婚事。母亲是高淳县侯太夫人，定会代我好好酬谢银杏。

我笑道：“mm还年青，焉知将来不会有后代呢？”

我笑道：“不过伸冤罢了，这书里也没剖明本身是咬破了手指用本身的血写的。细论起来，也算不得欺君。何况老百姓的话，想上达天听非常不易，就留给官府去审好了，何必多事。”说罢收起血书，又道，“才刚我说过的话闻声了么？”

我笑道：“陛下与娘娘犒赏很多，可保她们平生吃穿无忧，所缺的不过是自在之身。她救我性命，我还她清闲。甚宜。”

绿萼撇一撇嘴道：“奴婢见了这血都惊骇，女人竟还能说出如许的话来。”

午膳后，颖妃送我出宫，于阶下俄然想起一事：“我奉圣命将秋兰以盗药的罪名打入狱中，但我深知，她的罪名不止于此。姐姐现在可晓得陛下为何要治她的罪？”

若每日都如许承平，直到出宫，倒也很好。

我头也不抬隧道：“不能。”见绿萼有些茫然，又笑道，“慧媛还未面圣便先拜见我，别人晓得了，不会说她无礼，只会说我失势浮滑，不知分寸。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可焉。可谓明也已矣。’[150]懂了么？”

芳馨先是恍然，随即一惊：“那么如此说来，颖妃表示慧媛选宗室之女也是……”又抬高了声音，“为了让慧媛得宠么？想不到慧媛恶人先告状。”

绿萼道：“他竟敢用猪血来哄人？！女人奉告圣上去，治他个欺君之罪！”

我瞥了她一眼：“姑姑觉得是颖妃不谨慎？”

绿萼道：“是很像。”继而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女人是说写血书的人也是像女人如许渐渐写的。”

芳馨神采一凛，赶紧改口道：“颖妃娘娘当不至于如许不谨慎才对。”我缓缓收回目光，冷酷不语。芳馨又道：“依奴婢看来，颖妃娘娘就算要选高女人进宫，应当也只是略加表示。慧媛却将表示当作明示向陛下禀告。如此一来，陛下不免会对颖妃不满。”

我将刻斑白瓷盏握在手中，斑纹如表情起伏不平。我淡淡道：“苦些好。”

我嘲笑道：“这还是我在一旁坐着呢。若我不听着，恐怕连我也要编排挤来了。只要说一句‘颖妃娘娘与朱大人都觉得，因着华阳公主的顾虑，选宗室女进宫是最好的’，嘿！我又是出身熙平长公主府的，理应保举高曈才是啊。”

我揉一揉眉心：“她恐怕是要取颖妃而代之。不但是颖妃，恐怕另有我。”

我便一面饮茶一面将御书房的对答细细说了一遍。芳馨听罢，沉吟道：“莫非陛下见怪颖妃娘娘了？”

我起家站在杆下，侧头傲睨春光：“人生数十年，还远未到言败之时。”

芳馨道：“这但是颖妃娘娘和女人多年苦心运营出来的。慧媛凭甚么？”

芳馨大惊：“慧媛不动声色便递了谗言，当真短长！”又道，“陛下连同胞亲兄弟都忌讳，更别说隔母的。再加上夷思皇后之事，陛下定然不喜好信王府和熙平长公主府的女子来奉侍华阳公主。”

我只顾看绿得有些暗沉的茶汤，头也不抬道：“奏疏还是如许，人的嘴脸丢脸。”

隔着又高又宽的书架和厚厚的板壁，我闻声天子和慧媛说话的声音，沉闷而含混，像笋子在泥土下萌动的呼喊。我支着腮一目十行地扫过，微风拂过鬓边，白玉耳坠子敲打着指甲，有雪子落在瓦上的精密声响。右耳有听而不闻的君臣对策，左耳倒是“绿竹动清风，层轩静华月”[151]，两下相遇，直有“和其光，同其尘”“不成得而贵，不成得而贱”[152]之感。

数今后，高曜出宫了。一大早，天子亲身将高曜送到朱雀门外，礼乐炮声响个不断，我却坐在定乾宫的小书房里，望着墙下重生的笋子发楞。才看到第二封，便有些心不在焉了。官方上书，多是状告本地赃官苛吏、豪猾大族，或是联署挽留廉洁之官，又或是凄诉生之艰巨和刑狱之苦，看多了甚是无趣。期间有一件官方小案，我看了后当即指出不实之处，着汴城府鞠问，俱得真相。偶有处所官荐来的饱读之士，建言献策，很有可观之处，因而删繁择要批点出来，拟了条目给天子看，本身也有些伯乐的对劲之情。撤除这两件事，其他乏善可陈。

绿萼道：“这……女人也太谨慎了。”

慧媛鬓角微汗，更加恭敬：“臣妾无能，陛下恕罪。”

绿萼掩口道：“他用血来写，必然很冤枉了！”

我将那血书从封囊里重新取出，展开道：“你瞧这血书，的确是用手指誊写的，固然字体大小不一，行间也不甚整齐，但笔势却光滑连贯，就像如许……”我伸出右手食指，沾了点茶水，摹拟血书的笔迹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冤”字，“是不是很像？”

我笑道：“我猜，这片布曾熏了香久藏不消，拿出来后固然草草洗过，却不能全然洗去香气。至于这臭气……我猜是猪血。这封信写好以后便被收在囊中，久不通风，气味便散不掉。”

近巳时，绿萼出去添茶，抬目睹我发楞，便笑道：“女人，慧媛娘娘在殿外候见，传闻女人在这里，想过来向女人存候。”

慧媛见我不睬会她，只得道：“臣妾领旨。”

颖妃赞道：“姐姐畴前固然通透，却有些执念放不下。如本日所言，才是表里通贯。姐姐忘旧言，布新志。易珠窃为姐姐欢乐。”

慧媛一怔，不觉转头看了我一眼，有扣问之意，明显她并不晓得封羽是谁。我低头只作不见，心中却无不惊奇。封羽便是畴前的百官之首封司政，想是正月里的一场大赦把他赦回了汴城。当年陆后授意苏燕燕之父苏令带领言官弹劾封羽，想不到陆火线才崩逝，封羽就回京了，他的女儿封若水更奉圣旨参选女巡。既是奉圣旨，还能不当选么？

我笑道：“你闻一闻，别怕。”

我冷冷瞥一眼恭敬的慧媛：“既是颖妃娘娘所言，定然有娘娘的事理，陛下何不请娘娘来定乾宫一问？”

“出身？”我哧的一笑：“颖妃出身商贾之家，我和玉枢出身奴籍，不都到了现在这个职位？”

颖妃感喟道：“姐姐的用心当然是好，只怕她们本身倒不乐意。”

天子沉吟半晌，向慧媛道：“颖妃的话当然要听一听，拿主张的却还是你本身。”

芳馨倒吸一口冷气，颤声道：“这慧媛究竟打的是甚么主张？颖妃娘娘但是权倾六宫啊……”

我只得道：“微臣觉得不当。”

我笑道：“不错。一个身负奇冤的人，用血写书，言辞狠恶悲忿，读上去惨痛难当，写的时候却如此平静，你不感觉奇特么？再者……”我将血书送到她面前，“你闻闻。”

我叹道：“颖妃唆使慧媛选宗室之女，递文章的蜜斯当中，刚好就有信王之女。陛下若觉得是颖妃请高曈来选女巡的，或觉得颖妃暗里交友信王府。姑姑细想。”

我笑道：“圣上还没有返来，她倒先来见我，于礼分歧。”

我笑道：“慧媛平氏的家属因参与四年前的江南铸银案开罪，慧媛才被没入宫中为婢。这件大案就是颖妃的家中告密的。姑姑说，慧媛和颖妃是不是有家仇？”

天子的神情稍稍和缓：“罢了。选侍读女巡和选王府官一样，谨慎是其一，还要把目光放得远些。是了，封羽回京了，你派小我去他家里问问有没有好文章。如有好的，也拿进宫看看。”

颖妃也不诘问：“我传闻那银杏曾救过你的命，现在你身边正短着一个使女，如此忠心的丫头，你何不收为己用？”

我合起一封血书，浅笑道：“这里是定乾宫，不管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忽而心念一动，道，“今后凡是我在这里，便谁也不见。”

天子向慧媛道：“如此……那爱妃可有中意的人选么？”

颖妃一笑，微有欣然：“实在有点儿执念也好。像我如许无儿无女的，便想有执念，也无从谈起。”

绿萼恍若无闻，盯着我手上暗红发黑的一片笔迹，忍不住轻呼道：“女人，这是甚么？”

绿萼一怔，道：“奴婢晓得了。今后女人在这里，就谁也不放出去。婉妃娘娘也不能出去么？”

我笑道：“莫非mm不晓得，此事崔琰、毛玠等人亦劝谏过。魏武多士，岂能因贾诩一言就定太子？况曹植虽有才有宠，但轻浮好酒，不堪大用。即便无人劝谏，曹操也毫不会立曹植为太子。昔日曹丕做五官将，问贾诩自固之术，贾诩道：‘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罢了。’大家安守本分，何必别人置喙？”

天子道：“为何？”

芳馨游移道：“如此说来，颖妃娘娘也太不谨慎了。”

我提起银箸，随便挑着虾仁：“姑姑可晓得，慧媛与颖妃可算是有家仇的？”

慧媛起家屈一屈膝：“是。臣妾觉得，信王十六岁的长女高曈才貌双全，堪当此任。且年纪也合宜。”高曈。本来当日我去信王府见到的阿谁随启春见客的蜜斯“彤儿”，名唤高曈。

芳馨浅笑道：“明天的奏疏欠都雅么？”

我微微一笑道：“冤枉不冤枉，要查了才晓得。用血写的一定就比用墨写的委曲更大。”

我哼了一声，不觉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这我怎能不知？只因我出身熙平长公主府，皇后便疑我数年。饶是父亲熬住了酷刑，玉枢又得宠生子，我还往掖庭狱走了一遭呢。高曈是信王的亲生女儿，启姐姐还带着她会过客，想来和嫡母、哥嫂靠近。一旦选进宫来，还不知要生甚么事端。”

芳馨怔了半晌，俄然笑了出来：“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媛，出身又低，如何能和颖妃娘娘比拟？又如何与女人比？”

绿萼打着胆量嗅了一下，道：“仿佛是香的，又仿佛有些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