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女帝师四(49)

门官恭恭敬敬道：“下官领命。”说罢目送我走出十几步，这才重又坐下。

沐芳惊诧望着采衣，道：“采衣？”

银杏会心，将白瓷瓶收在袖中：“女人一回宫，如何就对采衣如许好？女人畴前认得她么？”

我笑道：“排行第七的丫头何止千万，今后你跟着我，便叫采衣吧。”

我忙道：“漱玉斋离宫门并不远，我本身走出来就好。也不必派人去说。”

我亲身扶她起家，笑问道：“你识字？你叫甚么名字？”

我笑道：“谅他们也不敢在药上做手脚，不过还是让方太医瞧瞧的好。”

银杏一怔，道：“莫非女人觉得……”

沐芳还要再说，我已唤过银杏：“早上起得太早，又陪着客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会儿有些困乏了。扶我上去安息。”银杏忙上前来，我又道，“一会儿绿萼返来了，叫她去粲英宫瞧瞧姐姐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就说漱玉斋仓促之间没有备下午膳，我要去叨扰一顿酒饭。”

少女道：“奴婢因排行第七，以是唤作小七。因读过书，识得几个字。”

银杏笑道：“如有旧人在，女人肯订婚信旧人，她在漱玉斋安插的耳目不就白搭了么？全换去才万无一失。实在依奴婢看，不如留着旧人，不然也太决计了。”

我笑道：“这话如何说？”

银杏沉吟道：“慧贵嫔也真是一不做二不休，竟将漱玉斋的人都换了。她这是露相了呢。”

木梳卡在湿凉的长发上，发梢在掌缘下卷了几个圈，盘曲探身向火。一感慨的工夫，已然干透，像成熟的果皮普通，炸裂分离。我笑道：“歌舞娱情，低吟浅唱，最适合养病的。姐姐当年倒真的没选错。”

采衣眸光一动，屈膝道：“奴婢喜好。谢大人赐名。”

沐芳急趋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大人回宫，奴婢未曾驱逐，请大人恕罪。”

我叹道：“那真是可惜了。”

我看了采衣一眼，笑道：“慧贵嫔娘娘倒细心。在文澜阁之前，姑姑是做甚么呢？”

柜中有十来件熏好的新衣，四时的都有，朝衣的藻纹掺了金丝，幽冷而寂静。象牙笏洁白冰冷，如急剧淬冷的狭长月光。屉子里有两只白瓷小瓶，银杏拔了塞子悄悄一嗅：“内阜院还算细心，连女人的药都配好了。闻着气味，和女人常日用的是一样的。”

我一奇：“能管账目标姑姑都是百里挑一的聪明人，好好的姑姑为何去了文澜阁？”

我笑道：“我想沐浴。”

银杏笑道：“是，女人放心歇一会儿，水好了奴婢就来请女人。”一时走出版房，银杏低低笑道，“女人这端方一立，她便和粲英宫的杜若姑姑、长宁宫的白姑姑，另有永和宫的兰旌姑姑一样，只执事，不奉侍。奴婢瞧她脸都灰了。”

我笑道：“不认得。不但她我不认得，刚才漱玉斋里的几个丫头，我一个也不认得。”

沐芳道：“奴婢这就去筹办热水。”

绿萼笑道：“当时候你才只要六七岁，真要进宫奉侍，多数也奉侍皇子和公主去了。”

我点头道：“文澜阁是安逸的处所，姑姑在那边岂不好？为何又来了漱玉斋？”

银杏忍不住插口道：“固然没有位分，好歹是被召幸过的，也能够出宫去嫁人么？”

银杏悄悄揭开胭脂盒，笑道：“还是宫里的东西好。”

我笑道：“当时候的门官还是当今的掖庭令李大人，现在他也到了天命之年了。”说着和绿萼齐齐叹了一声，“时候过得真快。”

绿萼笑道：“小钱说，近一年来圣躬不安，也不大召幸嫔妃了，是以连昱贵妃都很少面圣。圣上闲了常和文臣、才子在一起饮宴谈笑，累了就回定乾宫安息。只是偶尔召婉妃娘娘去歌舞一回，是以婉妃娘娘倒比昱贵妃和颖妃见很多。”

“小钱说，客岁八月时，沐芳因为账目有误，被慧贵嫔好一顿怒斥，接着被派到文澜阁去看文具。好几个总管讨情都没有效，内阜院上高低下都震惊不已。”

绿萼和银杏相视一眼，都低下了头。漱玉斋的人都垂垂返来了，楼下有了些活力。楼梯板收回闷响，像玉茗堂复苏的心跳。火越来越畅旺，我回身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日光下发梢闪过一丝金红。我抚一抚裙上的碎发，抬眸道：“怎地不说了？去了如许久，小钱就只说了这么几句？”

银杏忙道：“以是女人一来就汲引采衣，赐她一个宫里姑姑才有的名字，又提了她的月钱，是为了让她们两个相互制衡么？”

我拿起安平公主高思谨用过的银管小铳，把银弹子一粒粒装出来，又一颗颗倒在掌心，不由酸鼻：“若芳馨姑姑见到这些火器又返来了，定然比我还要欢畅。”银杏从未见过火器，只埋头细看，没闻声似的啧啧赞叹。

银杏抿嘴一笑：“女人说，慧贵嫔会裁人呢，还是分薄女人的月例？”

我笑道：“这些小事，留给丫头小子做便是了。既然姑姑已经返来，我们就立个端方。”说着向采衣和银杏道，“你们记取，沐芳姑姑是漱玉斋的执事姑姑，今后我的一应起居琐事都不必费事姑姑。催水如许的小事，采衣去办便是了。”

“小钱如何说？”

采衣奉上茶来，沐芳亲身捧过，放在我的面前：“因奴婢识字，以是上面才派奴婢过来奉侍的。”

我叹道：“也是。如许要紧的去处空了下来，内阜院是要‘震惊’一番了。”

沐芳不觉一怔：“之前？”

我笑道：“我在宫里的时候，文澜阁也是常去的，却从未见过姑姑。姑姑是几时去文澜阁的？”

绿萼笑道：“奴婢这就去。顺道看一看女人的东西都拿进宫了没有。”

我心血来潮似的，又向绿萼道：“奉告内阜院，采衣尽忠职守，今后在我身边，月例和沐芳姑姑一样。若这无处可出，便裁掉一些人，再不济，拿我的补助。”

绿萼道：“内阜院管账目标内官和姑姑都是百里挑一得细心，畴前慎妃娘娘身边的商公公，也是账目上的总管之一，当年几乎被颖妃娘娘逐出内阜院，多少人称愿，多少人盼望着补上。若不是女人讨情，商公公早就不在内宫了。”

“女御？！”随即想起她不卑不亢的模样，不由感慨，“怨不得她的气度与别人分歧，本来是个女御。想来是在文澜阁和昱贵妃读过书的。得宠的女御如何来了漱玉斋？”

“沐芳……”我一怔，不由转头向绿萼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196]，还还是有一个‘芳’字，慧贵嫔真是操心了。”

【第三十六节 权不两错】

沐芳忙道：“不成惜。奴婢能来奉侍大人，是奴婢的福分。”见我站起家，忙又道，“大人有何叮咛？”

绿萼道：“小钱是从漱玉斋出去的，女人的亲信，天然是贴身奉侍婉妃娘娘了。”

绿萼轻哼一声：“任凭她叫甚么芳，也不能和芳馨姑姑相较。”

绿萼道：“新年里圣上命令斥逐统统女御。女御们都没有后代，有的出宫，由父母领归去再嫁，年纪还小的，或不肯意出宫的，就还做宫女分到各宫去奉侍。采衣本来是被分到沈嫔娘娘那边的，厥后漱玉斋缺人，就又调过来了。”

书架虽是空的，案上却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和镇纸笔山等物，柜中更是排满了大小不一的画笔和各色颜料。最令人欣喜的是，最西侧的摆设架上，摆着畴前天子赏赐给我的六件火器，铳管被擦拭得闪闪发亮、耀武扬威，张狂得几欲自行吞下弹子和火药，好发一大响。

我笑道：“姑姑畴前在文澜阁做事么？”

我点头道：“我的旧人她不好掌控，何况如有旧人在，我是不会让新人近身的，她们也就拿不到我甚么错误。慧贵嫔晓得我是个劲敌，何况已经撕破脸了，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我合上抽屉，起家笑道：“随她去，谁故意机揣摩这个。我们去书房瞧瞧。”

绿萼上前道：“这位便是朱女录。”

绿萼道：“女人要回宫的动静传开后，沐芳才被调到漱玉斋来的。漱玉斋其他人都是进宫不久的新人，只要采衣年纪略大些，不过也只要十六七岁。本来是一名女御，才入宫不久，客岁颇得了几日宠幸。”

绿萼正走得浑身发热，被炭火一烘，顿时满脸通红。她两手一摊：“哪有甚么好东西？婉妃娘娘还在定乾宫侍驾，没有回宫。只因奴婢遇见了小钱，以是多说了两句。”

门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宽额方颐，眸光清澈。见几个年青女子在宫门外下车，还不及开口相问，脸就先红了。他问明我的身份，又看过圣旨和告身，方才放我们进宫，一面派人去知会漱玉斋世人，一面又叮咛备轿。

我扶起她：“姑姑好。我俄然回宫，姑姑不知也是平常，不必放在心上。姑姑从那里返来？”

我还一礼：“我本日才进宫的。你们姑姑叫甚么名字？”

我拿了另一只药瓶放在妆台上：“拿去给方太医验验。”

采衣忙跪下谢恩，起家道：“大人且歇一歇，奴婢这便去寻沐芳姑姑。”

我微微嘲笑：“绿萼说得是，谁也不能和芳馨姑姑相较。沐芳的模样我不喜好，你们别让她近前，我的事情也别对她说。”

内阜院和漱玉斋的人不晓得我提早两日回宫。漱玉斋里只要四五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在荡秋千玩。白梅盛开，郎庑如旧，黄鹂和八哥的笼子都未曾变了处所。畴前丫头们养的白猫雪团似的蜷在青石上晒太阳。玉茗堂的窗上都贴上了极新挺括的红色窗花，吉利快意的花腔被日光照出新的现世瞻仰。玫瑰花圃的篱笆是新立的，严阵以待花事的纷繁不羁。

银杏道：“女人为何一小我进宫？莫非没有丫头奉侍么？”

我笑道：“你竟读过《九歌》，可见地字颇多，甚好。你喜好这个名字么？”

我渐渐地走了畴昔。因为走了长路，我只穿了一件淡黄色的交领长衣。银杏和绿萼没有着宫装，小宫女们也不是畴前在漱玉斋奉侍的旧人，相互都不认得。几个小宫女见了我，呆了一会儿，冷静向两边让开。秋千架上一个十六七岁的仙颜少女站起来行了一礼，浅笑道：“姐姐是哪宫哪院的？到漱玉斋来有何贵干？真是不巧，我们姑姑不在。姐姐如有话奉告我也是一样的。”

少女非常不测：“‘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中的‘采衣’么？”

绿萼忙拿出了圣旨和告身。少女先接过告身，细细看了，交还绿萼。接着躬身高举双手，接过圣旨，展开细读，这才信了。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将圣旨高高举起：“奴婢拜见朱大人。”一众小宫女都慌镇静张地涌了过来，跪在她身后。

沐芳忸捏道：“因为奴婢所管的账目连连出错，贵嫔娘娘才把奴婢调到文澜阁去守清净思过的。”

我笑道：“‘权不两错，政不二门’[197]。几个月钱，一时起意罢了。”

这少女一张圆脸，面貌明艳娟秀，如沾了露气的芍药，柔滑得令民气生顾恤。如此仙颜，倒是少见。我笑道：“姑姑？漱玉斋的姑姑是谁？”

我一奇：“那他如何在粲英宫里，没有跟去奉侍？”绿萼正茫然，我已觉悟，“是了，他是漱玉斋的旧人，姐姐如何会让他去御前奉侍呢？”说罢取过一柄木梳悄悄通着发梢，“姐姐好么？”

绿萼神思回转，忙道：“奴婢还问了沐芳姑姑和漱玉斋的事。”

银杏道：“当时候如果奴婢能跟着女人就好了。”

向东望去，捣练厂的侧门开着半扇，一名年长的胖姑姑抱着几件大毛衣服，挺着腰身走过。晾衣绳被日光照得发白，紧绷着，像被拉扯得极细极薄的冗长光阴。我浅笑道：“十年前我单独从这里进宫，瞥见捣练厂的姑姑在晾纱，乌黑清透，仙气飘飘，心中很喜好、很恋慕。”

我笑道：“小钱好么？他现在在粲英宫做甚么？”

忽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道：“奴婢沐芳拜见朱大人。”我用袖子擦去铳管上的指印，将小铳放回原处，这才渐渐回身。但见沐芳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平平，一张脸又白又宽，像一副熨烫平坦的素帛帕子，精机杼剪了五官部分。短袄的天青色有通透超脱的神韵，葱白罗裙上压着靛青丝线滚边的花鸟纹荷包，两端扣着玳瑁环，不是俗品。高髻绾得圆润，簪着数朵红梅。

我笑道：“当时候我本身都还是个丫头呢，如何会有丫头奉侍？”

一时沐浴已毕，正披着衣裳捧着茶烤火，直到头发半干，绿萼才返来。银杏一面为我梳着头发，一面笑道：“绿萼姐姐如何如许久？婉妃娘娘定是赏了姐姐好东西了，还不快拿出来。”

小宫女们都吃了一惊，低声扳谈几句，站在花圃后向我张望。少女一怔，还是不慌不忙，向绿萼道：“姐姐说这位是朱大人，不知有何凭据？内阜院明显说，朱大人另有两日才气进宫。”

少女起了狐疑，徐行绕过花圃，彬彬有礼道：“叨教这位姐姐是哪一宫的？”

银杏笑道：“便是小七女人，我们女人赐名采衣，和姑姑你的名字一样，也是出自一句诗的。”

沐芳扶我坐在榻上，低头道：“奴婢刚才去文澜阁看望一名旧时的姐妹，是以担搁了。”

我笑道：“震惊？”

少女微微游移，客客气气地答道：“我们姑姑叫作沐芳。”

我和银杏进了玉茗堂，上楼换衣。寝室中床榻桌椅都是旧物，妆台上另有我病顶用金簪不谨慎画下的细痕，当年似流干了血的肉色，无人收葬的惨烈，现在蒙上了一层陈朽的温润之意。新做的红檀木嫁妆上，绘着并蒂牡丹，铜锁、铜钮亮晶晶的像火星子。屉子里摆了几件新打的金饰，铜镜下扣着几盒脂粉，香气幽微不断。

少女道：“姐姐连我们姑姑都不晓得？姐姐是新进宫的么？”

我笑道：“君王斥逐没有生下孩子的年青妃嫔，也是常事。天子的女人如何就不能嫁给别人？我只是不明白，沈嫔是有皇子的人，将来儿子封了王，她天然就是王府里最高贵的太妃了，采衣若跟出宫去，想来也是王府里数得着的。并且沈嫔有学问，脾气也暖和。跟着她岂不好？来我这漱玉斋做甚么？”

沐芳微微沉吟，道：“奴婢在文澜阁约有半年。在这之前，奴婢在内阜院管账目。”

沐芳道：“是。奴婢畴前在文澜阁掌管文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