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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女帝师四(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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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怔,仿佛好久之前有人说过这话:“女人现在又斑斓又严肃,不愧为女官之首。”当年我清算朝服时,是谁笑盈盈地阿谀我?眼底蓦地一热,“衣不如新,人不仍旧。”

小陶一鼓掌道:“恰是这话!大人既样样都清楚,何不快些去,还能和才子说上两句话。大人请——”说罢伸手请我先行。

进殿禀报的内监这才道:“启禀圣上,女录朱氏觐见。”

我惊奇道:“谨身殿?后宫女官如何去前殿?”

一个男人厚重的声音道:“陛下谬赞。”

李司政捻着银须,呵呵一笑:“自是难忘,十年前陛下在太学听博士们辩论经义,当着三百太门生的面赞朱大人博涉经史,能出妙音新声,一时传为嘉话。”

我嘲笑道:“客岁玄月,圣高低诏,将于本年正月有事于泰山。想来八月的时候,宫里就晓得圣上要封禅泰山的动静了。这个时候把沐芳从内阜院调出来,是为了甚么?”

天子笑道:“朱大人不必如此拘束。列座。”两个小内监无声无息地搬来一张交椅,一人引我坐下,我这才敢渐渐抬开端来。

我会心,忙道:“启禀圣上,当年殿选女巡时,封女史一句‘属镂空自夜夜鸣’,铿铿然既清且厉,足以警示后代君臣。微臣直记到现在。”

宇文君山谢恩道:“是陛下不以臣才具陋劣,臣方得略效犬马。”

天子甚悦,道:“敬举君之觞。”宇文君山举觞,待天子饮过,他陪了一杯。在坐都举杯饮尽。君臣莞尔,其乐融融。

天子甚是对劲:“宇文卿矢志不移,得偿所愿,有司马相如的忠款与远见,朕心甚慰。传旨,赐宇文卿物百段,银百两。”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听旨的小内监一溜小跑去传旨了。

我拉起她的手,浅笑道:“若论豁出性命,莫非你没有么?不要妄自陋劣,我们主仆的日子还很长。”

宫女添了酒,宇文君山持觞出座,下拜叩首:“蛮夷寇边,百姓呼号惨怛,无不举目延颈,盼望圣恩。陛下发奋,激策天兵。龙驹驰辔,天狼伏镝。今宗祀泰一,神乐四合,陛下登告岱宗,功德彰显。天下幸甚!臣君山奉觞再拜,上万岁寿。”因而再拜。

从后右门穿出,但见谨身殿前银戟森立,两排内监一声不响地立在檐下,如泥塑木雕。殿中有极轻微的琴声漫出,柔如涓流,飘若浮云。午后东风温软,踏上高台,如安步云端。

宇文君山道:“臣闻‘天下有道,则礼乐挞伐自天子出’[203]。陛下包括八方、一统六合,诸夏蛮夷,同沐皇恩。微臣读书,专攻《礼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昭天朝仁义于六合,明圣君功业于兆庶。且微臣读司马相如传,向感其忠款,钦其持节,爱其文采,叹其远见,是以凡与司马相如有关的文章诗词,微臣特别留意。”

再向南,便是高高在上的奉先殿。十年前,我和锦素各自牵着高曜和高显,在守坤宫的大门前了望奉先殿和谨身殿的勾檐镇瓦,铜铃大吻。“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这里虽非长安,因着南北一统的雄图霸业,终究也颇具气象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看得如许逼真,又如许恍忽。紫藤花下偶尔的相遇,是这迷梦的开端。

天子指着左手第二人道:“这位是秘书省秘书郎宇文君山,你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夫人,便是畴前弘阳郡王的侍读刘女史。”宇文君山二十五六岁年纪,杏眼修眉,鼻若悬胆,双唇天然含笑,颇具风情。刘离离并非仙颜女子,嫁的夫君却实在姣美。怨不得小陶唤他“我大昭的美郎君”。

小陶忙道:“是是是……陛下也是这么说的,另有,甚么巧不巧,罚啊废的,奴婢也不晓得是甚么意义。”

一时入迷,仿佛宇文君山也说了甚么,我没有闻声。天子拈着一枚柑桔指指导点:“朱大人来得恰好,朱大人是后宫女学士,本日宴上的诗,也拿给朱大人批评批评。”

小陶带着我们一行四人径直走到殿外,对守门的内监低声说了句话,那内监眼也不抬,立即回身进殿。好一会儿,琴声止歇,只听天子笑道:“胡卿的曲,师乐的琴,当真妙不成言。”

我笑道:“‘东西不巧,则朝无定’‘东西巧,则伐而不费’[199]。”

天子呵呵一笑:“添酒。”

绿萼笑道:“女人谈笑。奴婢们的去留那里由本身说了算?还不是看上面的意义?”

我恭恭敬敬道:“微臣觉得,宇文大人的一句‘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最好。让微臣想起了北魏常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中,有一句‘郁若春烟举,皎如秋月映’[202],词句仿佛,意境也有交叠。”

天子指着他右手边第一人道:“这位是李司政。”李司政斑白头发,一张国字脸,眸中吵嘴清楚,眼下两片青黑,颌下髯毛有半尺长,正笑眯眯地打量我,神采慈悲可亲。

天子笑道:“这有甚么?誊抄一遍,拿回后宫去,请封大人批评罢了。”小内监收起诗篇,退了下去。天子又向封羽道,“封爱卿与令爱俱是朕之股肱,鼓吹出去,亦是君臣嘉话。”

午膳后小憩半晌,银杏奉侍我换过朝服。她拣了一枚玉扣比在我的腰间,一面快手快脚地系上,一面笑道:“内阜院当真是经心,这么几日,连玉佩都备下了。奴婢瞧那盒子里另有很多,各种色彩花腔的都有。”说着悄悄抚一抚朝衣上的金丝藻纹,赞叹道,“女人穿这件朝衣很都雅,又端庄又华贵。”

我笑道:“若论诗词才学,宫中首屈一指乃是封女史,若封大人在此,定然另有一番妙评。”

绿萼道:“新人不免奉侍得不殷勤,老是要旧人教一教的。”

银杏道:“这位慧贵嫔竟然能预感到女人回宫来,是个聪明人。”

小陶道:“可不是么?胡大才子写了一本《用械》给小书房,封女史呈上,圣上爱得很。”

刚踏进定乾宫的门,早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姓陶的内监迎了上来。我见他身着绿袍,圆领下暴露白绫中单,服色只比小简低一等,本来是新升的副都知。想来李演病后,便是这位陶公公与小简轮换奉侍。此人长脸方颐,倒也算得边幅堂堂。小陶躬身道:“陛下得知大人本日就回宫了,很欢畅。说若大人午厥后谢恩,便命奴婢引去谨身殿。”

我沉吟道:“《用械》?‘行海者,坐而至越,有舟也。行陆者,立而至秦,有车也。秦越远途也,安坐而至者,械也。’[198]是这个意义么?”

天子道:“这诗却没听过。”

绿萼又镇静又猎奇:“胡不归只是一个写戏文的,又没有官职,也能入殿侍宴?”

天子放下银杯,像是俄然想起甚么,长叹一声,非常烦恼:“论起来,封女史是名动都城的才女,她的诗作,朕却从未读过。朱大人与封女史是同僚,想来是常参议了?”

我朗声道:“遵圣意——”因而三拜,这才起家。

小简早已捧过几张诗作,悄悄地唤了我一声。我这才回过神,站起家双手接过。一一看去,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肉麻诗章,乏善可陈。我笑道:“诗词一道微臣不甚晓得,不敢妄论各位大人的高着。”

天子端坐如山:“卿在御案旁,于朕实有裨益。望卿勉之,不负朕望。”

绿萼哎呀一声掩口道:“是不是慧贵嫔一早猜到圣上去了泰山,泰山离青州那么近,女人很能够会回宫来,以是就把沐芳先从内阜院调出来,在文澜阁待一阵子,好掩人耳目?”

天子笑道:“朱女录来得恰好,她也是爱乐之人,畴前也没少去梨园听师乐操琴。宣她出去。”

银杏稍稍豁然,眸中又有了笑意:“女人才多心。奴婢并没有那样想。何况芳馨姑姑是为女人豁出命的人,奴婢比不得。”

我笑道:“恰是如此。”又向镜中忙着拿玫瑰香肥皂的绿萼道,“梳好了发,就传午膳。备好朝服,我要去定乾宫谢恩。”

绿萼道:“这日子并无特别之处,女人为何疑她?”

绿萼委宛笑道:“如此倒也干脆……只是女人从不是如许没有耐烦的人。”

银杏道:“钱公公所言和沐芳姑姑本身说的并没有不同。莫非女人信不过这位姑姑的话?”

【第三十七节 天下有道】

小陶浅笑道:“大人协理政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去一去前殿有甚么要紧?圣上这会儿在谨身殿和几位大人、才子喝酒谈天,恐怕将近回宫了,大人若现在去,还能听个序幕,见一见我大昭的美郎君、秘书郎宇文君山,另有白衣才子胡不归。”

天子穿一件枣红圆领袍子,斜倚在金漆镂雕龙椅上。面前摆了长长一溜果品酒菜,小简和另一个小内监摆列两旁布菜斟酒。七扇整雕云龙屏风翅列两翼,天子裹在一团金光当中,阶前卷烟环绕,瞧不清他的面貌和神情。柱下两列坐着五个男人,长幼皆有。我左手边坐的恰是施哲,与我相对的,乃是一名白胖墨客。

我叹道:“客岁八月这个时候也太巧了,不由不让人起疑。”

我笑道:“胡大才子可不是写戏文的,这只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想来他是敬献了高论著作,圣上赞美有加,这才召进宫侍宴的。”

我曼声道:“楚人戚戚姑苏行,亲信高论奉吴君。万舰举桅出瀛洲,全军拥旌走艾陵。伯嚭岂惜珠宝器,夫差保重美人情。当时无端怨西施,属镂空自夜夜鸣。”

银杏的眼睛一红,忙从柜中捧了象牙笏出来,又道:“女人先坐着喝茶,奴婢去安排跟女人去定乾宫的人。”

宇文君山一怔,忙起家道:“大人读过北魏诗?”

天子笑道:“不擅作诗也会看。尽管直说。”

谨身殿就在定乾宫南面,耸峙在三层石台之上。九脊顶如金云迭降,下檐低垂,如眉睫承意。洁白的大理石铺成御道,连接定乾宫正门与谨身殿,如天街云衢。我微微一笑:“既然准我去,我便敢去。”

我笑道:“《魏书》中录了这首诗,感觉好,便记下了。”

银杏低了头。我这才发觉本身讲错,忙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不如旧人——”

天子笑道:“本来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司马相如为武帝首倡封禅事,宇文卿也曾参与制定封禅的礼节。真是巧了。”

我一一施礼。天子指着右手第三人——也就是我——笑道:“这位便是女录朱氏。你们在十年前就当听过她的名字,还记得么?”

宇文君山道:“实不相瞒,鄙人的这一句,恰是临摹此句之意境,但是毕竟是平实无趣了。”

天子指着右手第二人道:“这位是检校御史大夫、司纳施大人,你认得的。”咸平十四年我方才熟谙施哲时,他不过二十三四岁,现在已近而立之年。唇上两道淡淡的髯毛,脸颊上另有被小儿抓破的血痕。

我一怔。紫藤花下,一卷《新语》,数行落英,虚谈两句“有为而治”的事理。当时慎妃还是皇后,乳母王氏敢借着皇后威势对皇宗子高显和陆贵妃无礼。不久后,我将她撵出宫去,只留乳母李氏在高曜身边。现在李氏已命丧掖庭属,王氏却因祸为福,还是无恙。

天子道:“‘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愿春水秋霜,君臣永如本日。”世人齐宣称是。

我嘲笑道:“既不久之前才调她去奉侍沈嫔,为何又俄然转而奉侍别人?就算慧贵嫔强要她过来,莫非沈嫔娘娘就不说几句?何况漱玉斋这个处所,最不缺的就是新人。她塞两个旧人来,也太惹眼。”

我哼了一声,起家坐到妆台前。火光在镜中颤抖,一张脸映成了黄、白两片,密切无间地相互嘲弄,沉默而了然:“我信不过沐芳和采衣,也不想操心机对付她们两个。你们就多看着些,少让她们到我面前奉侍——特别是沐芳。”

那内监又跨出门来,大声喊起我的姓名和官职。我将绿萼等人留在殿外,双手持笏,低头趋步而进。金砖亮光详确,牙笏洁白的倒影拖出长长一道柔光,我清澈的声音反响在泥金彩绘的栋梁之间:“女录朱氏拜见圣上,圣上万岁无疆。”说罢膜拜叩首,礼毕谢恩,“微臣避居山野,今蒙征辟,实惭尸素,有愧厚恩。”因而再拜。

天子随便拿起一个黄橙橙的柑桔,丢给小简剥着,向我笑道:“这几位大人想来你还不认得,待朕奉告你。”我赶紧站起家,恭恭敬敬地把牙笏比在鼻尖。天子发笑,“你把笏放下,平常饮宴罢了。你看他们,连朝服也没有穿。”我渐渐放低牙笏,环顾一周,公然大师只是穿戴平常华服。我劈面的白胖墨客,还是一身青色布衣。

封羽举觞道:“圣上谬赞。圣上继绝拯溺,俾臣转死沟壑之躯,得效犬马微劳,伏惟圣恩,感泣沾襟。臣羽奉觞,敢上万岁寿。”因而起家再拜,世人陪饮。

天子指着左手第一人道:“这位是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大人,便是封女史的父亲。”封羽一张鹅蛋脸,肤色白净,甚是儒雅。他父女放逐岭南之时,我将封若水畴前送给我的珍宝都还给了她,使他们免于路途风霜之苦。封羽于座上欠身行礼,目中充满欣喜与感激。

天子指着左手第三人道:“这位便是久负盛名的京中才子胡不归。”胡不归的名字我早早便听过。胡谚玢,字不归,因避天子的名讳,故以字行世。他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中等个头,大腹便便,倒像个仕进的。

银杏拿起青瓷瓜形水注,突突地浇在铜盆底,预备浣手梳头。闻谈笑道:“谁说女人没耐烦,女人只是没耐烦去对付她们罢了。”

初春午后,暖和恼人。日光落在中和殿的圆顶金色琉璃瓦上,洒落一片和顺明丽。中和殿,殿名取自“致中和,六合位焉,万物育焉”[200],规制取自“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在国之阳”[201]。坐在谨身殿向外望一眼,很有终始如环,生生不息,自有永有,更古无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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