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女帝师一(35)
我忙上前行了一礼。慎媛缓缓抬开端:“玉机来了……坐吧。”惠仙忙端了一只榆木凳来请我坐下,便躬身退了出去。慎媛叹道:“玉机都已晓得了。”
我叹道:“前些日子我来的时候,并不是这茶。”
慎媛嗯了一声,终是无言。
午歇后,我带高曜去历星楼看望慎媛。历星楼是济慈宫北面、漱玉斋东面的一座两层小楼,前朝时乃是初级嫔妃所居之地。前朝暴君颇多内宠,历星楼中凡是住着好几位品级颇低却又得宠的女子,实在与冷宫并无别离。裘后退位后自请居此处,很有些与天子恩断义绝之意。她每日不是闲坐,便是去济慈宫奉养太后,独一的兴趣不过是与高曜谈笑两句。是以自从慎媛住进历星楼,我便叮嘱李氏每天午后都带高曜前去存候。
我笑道:“七弦琴中,六弦为少宫,代指乐律;长铗便是长剑,《楚辞・涉江》中有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惠仙勉强一笑:“娘娘这会儿刚歇下,二殿下请回吧。”
我勉强浅笑道:“娘娘对臣女有恩,这本是臣女该当的。”
慎媛裘氏,畴昔的裘皇后。每次觐见皇后,她必定打扮华贵,决计做出繁华端丽的姿势。固然她的面貌远不如周贵妃,出身涵养又不如陆贵妃,却从不肯在世人面前逞强。我虽一贯感觉她如许要强实属无谓,但现在见到她如此得志蕉萃、落魄无助,倒记念起她盛妆的容颜和涂满蔻丹的十指来。
我笑道:“二殿下来看望娘娘。”
我浅笑道:“娘娘正睡着,殿下去了也不能说话,岂不气闷?不若归去玩一会儿再来。”
我笑道:“这一点我何尝不知。我不是没想过惩办那两个胡言乱语的学倌,只是,皇后新废,二殿下的职位自是大不如前,那两个学倌所说的恐怕恰是宫人们所想的。杀了人,封了口,却不能禁止民气向背。殿下渐渐长大,总有一天也会直面这些,避又能避得几时?不若让他早些晓得应对之法,也好。”
李氏忙上来拉住高曜的手道:“殿下,启祥殿里已备好了殿下最爱吃的桂花鲜栗羹,这会儿热热地吃下恰好,殿下昼寝起来不是饿了么?”
我拿出一幅洁净的胭脂色六棱雪花锦帕,这是我春季初见慎媛时,慎媛赐给我的。我将丝帕折好,放在她的枕边,方将双掌合住她攥着金簪的左手,诚心道:“臣女拙于言辞,无言可劝说娘娘。现在只说一句,皇后也好,宫娥也罢,二殿下不能没有娘亲。”
长发覆在她的右颊上,遮住了眉眼。忽见她肩头一颤,终是将面孔埋在枕上。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亦不想瞥见:“臣女此来,只是想将这金簪交还娘娘。娘娘曾命臣女好好保管此簪,勿负娘娘的希冀。现在金簪在此,臣女大胆叨教娘娘,可还记恰当初的希冀么?”
我起家拍拍裙子,转头笑道:“姑姑何意?”
惠升天移半晌,终是不语。我看了芳馨一眼,芳馨忙领着几个小丫头退了开去。我跨进历星楼,掩门道:“姑姑,莫非对我也不能说么?”
高曜道:“玉机姐姐和孤一道归去吧。”
很久,似是闻声楼中沉重的脚步声和木梯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一个肥胖的小丫头来开了门,恰是昔日因掉了金簪在地上而被罚跪的小九。
昔日小九定是飞奔上楼向慎媛通报,明天倒是面有难色:“回禀大人,娘娘正睡着,恐不能见。”
我大惊:“姑姑请太医来看了么?如许下楼来不要紧么?”
历星楼已经非常陈腐,金漆牌匾班驳不堪。屋顶上有几片新瓦,楼前的衰草被清理了大半,檐下极新的橘色宫灯衬着灰败的门楣,显出草草补葺的陈迹。西面不远处,能瞥见漱玉斋的主楼玉茗堂,琉璃翠瓦光彩流转。历星楼被覆盖在这夺目的光彩之下,似一只脱了毛的小兽,脆弱而充满敌意。我牵着高曜的手缓缓走近,小钱上前叩门。
惠仙本来非常娇美清秀,但自从随皇后囚禁以后,一夜之间便朽迈很多。她一哭起来,更加愁苦。我叹道:“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好么?怎的本日……”
【第二十四节 双生双逝】
高曜点点头,也不诘问了,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我笑道:“若说定夺,我也只是想护着二殿下。惩办获咎殿下的奴婢并不难,但更要紧的是,教他如何面对困厄,还是做一个朴重可靠的君子。姑姑,你说是么?”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甚好,娘娘不必担忧。”
我又问道:“现在天冷,炭火还够么?”
我合上她的五指:“姑姑去吧,我鄙人面候着。”
惠仙颤声道:“大人保管得甚好。只是娘娘的那支却留在了守坤宫,没有带出来。”
锦素含悲而叹:“时如逝水,永不转头。”只一瞬,她又含笑道,“我也想起一句话,少宫化雪游浑沌,长铗寒光照明镜。姐姐说可好?”
那紫藤,早已连根斩断,在炎炎烈火中化为灰烬了。
我续道:“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58]再艰巨,也另有二殿下,是不是?”慎媛更加不肯正视于我,只在枕上凄然点头:“身为女儿,甚为不孝,没法援救父母于水火当中。身为母亲,这不堪的身份又拖累我儿。我若死了,倒也洁净。”
紫藤架子已被拆去,头顶无遮无拦。忽想起升平长公主曾道:“这紫藤架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做的,白日看来,自是娇娆,但是一到入夜,紫藤花穗垂下,黑沉沉的常吓人一跳。”
我松一口气,端端方正行一礼道:“烦请姑姑通报,我想去处娘娘存候。”
我心知慎媛有异,只得转头对高曜道:“殿下且归去和小钱踢鞠,待娘娘醒了,臣女再派人去请殿下,可好?”
我微微一笑:“我明白姑姑的顾虑。但是我不肯看到殿下将心机花在如何对付小人上,他这个年纪,合法果断心智,好好读书。这些无耻诡道,若不成制止,还是由我代庖好了。”
小九低头道:“自打娘娘住进历星楼,便不准奴婢们开窗,也不肯出门走动。因为不透气,奴婢们不敢用炭,是以这屋子有些冷。女人可要用炭火么?”
走进益园,仿佛还能感遭到慎媛倚窗相送的目光。夫君的萧瑟,父母的抱怨,完整摧毁了裘氏女入宫为后的子虚光荣。这光荣支撑她多年。本来,她若不是皇后,也难再做裘氏女。本来,她向来不是她本身,她只是坐在后位上的木偶――一个骁王党与天子都需求的木偶。
我笑道:“随口胡说的。想初进宫时,启姐姐和邢女人在粲英宫比剑。当时春暮,现在倒是寒冬了。”
很久,我起家开了门窗。最后一缕落日斜斜照入楼中,像一道锈迹斑斑的剑影。我扶了慎媛下床,在妆台前坐定。昔日的红檀木九重秋色阔镜妆台早换作了浅显的榆木清漆妆台,嫁妆中也没了昔日的珠玉光辉。我唤惠仙出去为慎媛梳头,又看她吃了些东西,方才退出历星楼。
芳馨含泪慨然:“女人的心,奴婢明白了。”
锦素笑道:“姐姐说甚么?”
高曜道:“孤想给母亲存候。”
惠仙点点头,回身上楼。我命芳馨等先回长宁宫,本身和小九关了大门。室内一片暗淡,另有些阴冷。桌上摆着几件白瓷茶具,小九忙上前来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茶水早已凉透,且苦涩难言。我不由蹙眉:“娘娘昔日最不喜好饮浓茶,怎的这茶如许苦?”
芳馨点了点头,又点头道:“女人当然说得有理,可那些乱嚼舌头的小人,如果放纵了也不好。”
我笑道:“应景又贴切。”
我叹道:“不必了。明日再去吧。”
小九道:“并不是茶浓,而是这茶本来味道就不好。”
慎媛更加难过:“希冀……我还能有甚么希冀?”
慎媛的右手紧紧攥住黯然无色的锦被,左手握住赤金红宝石胡蝶簪,颤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也唯有你还肯来看我。”
我微微一笑,拔下发间的赤金红宝石胡蝶簪,交给惠仙:“拿着这个代我求见娘娘。”
见他去远了,我这才问道:“姑姑,娘娘究竟何事?”
惠仙道:“娘娘已平复了很多。但女人晓得,娘娘夙来要强,不准奴婢去请太医。这会儿上面有个小丫头守着,奴婢这才气下来。”
我拉起他的小手道:“旁人作何感触、如何行事,殊难预感。即便是天子,纵能管束天下口舌,却没法摆布民气。夫子固然不公,但若殿下毫无错处,他便也无从罚起。至于那两个学倌,本就是粗鄙之人,他们说的话,全无见地。殿下不必理睬。”
惠升天移道:“这……恐怕奴婢无能为力。”
惠仙双手颤抖,说道:“这是……”
高曜听了我和锦素的吟诵,不觉猎奇,昂首问道:“甚么是少宫?甚么是长铗?”
天子含笑看着,并不上前打搅,只是偶尔与周贵妃评说两句。雪中剑舞曼妙别致,我暗自赞叹,连日的烦闷一扫而空,不觉吟道:“纵剑开石成千仞,遥临万顷惊俗梦。”
小九道:“吃用虽不如畴前很多,幸亏没有短甚么。”
我浅笑道:“孔夫子教诲世人,与其忧愁名利,不若努力于学。若殿下当真背得一字不错,夫子又怎会罚殿下写字?”
在益园中遇见前来接本身的芳馨。芳馨道:“女人总算返来了。二殿下一向吵着要去历星楼呢。这会儿可让他去么?”
慎媛有力地歪倒在床上:“那便好。”说着又叹,“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我累了,想安息半晌,玉机另有话要说?”
高曜看看惠仙,又看看我:“那孤先走了。”说罢拉起乳母李氏的手,往西一街而去。
正说着,惠仙下楼道:“大人的簪子公然有效,娘娘肯见大人了。还请大人移步。”
芳馨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之色:“这么说,女人这是已有了定夺?”
我叹道:“罢了。”
正说着,暗淡的室内木梯震惊,烟尘逸出,本来是惠仙下楼来了。但见她双目红肿,神情委靡,我不觉大惊:“姑姑这是……”
高曜仍觉委曲,一味低头不语。我晓得他年纪尚小,一时还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说,只是陪他悄悄坐着。很久,他扬眸道:“玉机姐姐,你是说父皇还是会让孤做太子的?”
慎媛悲惨的目光似清冷的月辉覆在我的脸上:“长公主公然没有选错人。长公主还好么?”
我站起家来,整整衣衫,随惠仙上楼。楼道甚是局促,向南一排长窗上,雕着详确的玉棠繁华花腔。窗户紧闭,窗外的暖阳印在洁白窗纸上,窗棂上的玉兰、海棠与牡丹在这耀目标光芒以后变得缠杂不清。
巳正已过,尚太后一身洁白短衣,腰间系一条麦穗金缎子在空旷的前院中舞剑。太后虽已年近半百,但阔背纤腰,四肢苗条,身姿还是如少女般苗条与健旺。金色缎带和银色剑光交叉,在雪中舞成一道富丽的幻彩。远远瞥见慎媛的左臂上搭着一袭裘皮氅衣,手持一幅绵软汗巾恭敬侍立在院角。她低眉顺目,对天子与周贵妃视若不见。
腊月朔,又下起了小雪,天子和周贵妃带领皇子公主与各宫女官前去济慈宫向皇太后存候。此时车舜英早已去官,女官只剩了我和锦素两个。陆贵妃还没有出月,只遣乳母抱了华阳公主前去觐见。
室内另有些炭火未烧尽的阴霾之气,坐久了竟有些头晕。好久不见惠仙下楼来,不由心烦意乱。“屋子里很闷,为何不开窗?”
未几时,午膳齐备,高曜便随乳母李氏回启祥殿去了。日头高照,身上竟有了汗意。我脱去了织锦毛皮大氅,大大松了口气。芳馨折起外套,叹道:“女人这又何必……”
我笑道:“臣女和惠仙姑姑有些事要说,殿下先归去可好?”
小九道:“娘娘方才搬出守坤宫的时候,带了些剩下的好茶出来,现在都喝完了。历星楼份例上的茶,便是如此。”
不想他小谨慎灵中,还是固执于此。我不由笑道:“圣意不敢擅度,殿下也不必多想,还是好好读书要紧。殿下还记得孟尝君田文小时的故事么?”
我奇道:“现下已近申正,娘娘还在午歇么?”见小九面带惊骇,面上似有泪痕,不由猜疑,“究竟何事?”
我点头道:“这是娘娘当初赐给我的,娘娘本身也有一支。当日娘娘命我妥为保管,现在,姑姑只当我是来复命的。”
惠仙俄然泪如雨下,哽咽道:“大人,娘娘很不好。”
慎媛的寝室昏昧一片,大门一合,便看不清那隐在深处的落魄女子。室内仍旧是冷,却没了楼下那股炭气。我心头一松,款款走近床榻。慎媛披垂着头发拥被坐在床头,虽没有梳髻,却也打理得通畅。她面色惨白,双颊掩在青丝之间,隐去了略显刚硬的表面。眼底因肥胖多了很多细纹,双目大而浮泛。虽不见泪痕,但眼底的枯燥与眼皮的浮肿一望而知。骨瘦焦黄的手攥着我的红宝石胡蝶簪,微微颤抖。惠仙上前道:“娘娘,朱大人来了。”
天井中铺满了百般花色的锦被,中午的阳光炽热似火,棉絮中的湿气与霉气滋扰在一起,混着红梅的清郁香氛,变成一股世俗之气。只见红芯带着两个小丫头将午膳端进了南厢。我深吸一口气道:“日子还长。皇后倒了,这太子之位,临时不提。倒是如安在这宫里好好活下去,才最紧急。”
惠仙泣道:“娘娘一向都不好。前些日子不过是在强撑。明天娘娘收到家书,本来侯爷和夫人被废黜以后,不但不谅解娘娘,反责备娘娘无能。娘娘哭了好久,竟趁着奴婢下楼来取午膳的工夫吊颈了。幸亏奴婢发明得早……”说罢又哭。
芳馨道:“那两个学倌在大书房中非议皇子,这但是宫中的大忌。女人只需禀告圣上,天然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又何必让二殿下如此忍耐?”
我鼻子一酸:“臣女都听惠仙姑姑说了。娘娘怎可如此?”
本来他们竟这般痛恨这些紫藤,不待它明春再开一季,便迫不及待都拔了去。也是,一个蠢而无用的木偶,却还享用着世人的膜拜。殊不知每一次叩拜,都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刀与火。
高曜不甘道:“但是皇兄也错了,夫子却不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