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女帝师一(36)
太后摆摆手笑道:“好了,你们要讨赏,归去将灵修殿的大门堵上渐渐讨去。”
小九道:“娘娘怎肯开窗?都是周贵妃命奴婢们做的。”
过了几日,慎媛又病倒了。太病院说是烦闷成疾,导致饮食不调,夜不能寐,白日却昏睡不醒。因为病着,也不能迁出历星楼。我带高曜去看望她,三次内里倒有两次昏睡无识。高曜虽年纪小,却也不由担忧起来。如许几次,我便不敢带高曜去历星楼了。
我恭敬道:“娘娘有命,无不顺从。”说罢又对芳馨道,“姑姑先归去吧。”芳馨会心,带着红芯躬身退下。
我叹道:“那日在济慈宫,周贵妃还说,要请娘娘去粲英宫住些日子,好将历星楼好好整修一番。现在病着,不能挪动。历星楼地气湿冷,不宜养病,真教人忧心。”
慎媛微微嘲笑:“不错,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天子与周贵妃相视一眼,说道:“儿臣有件事情想讨母后的示下。”
我答道:“臣女的姐姐玉枢现在家中。”
天子一笑,也不睬会,便扶着太后今后院走去。
太后笑道:“恰是。曜儿该向朱大人道贺。”
周贵妃道:“历星楼的用度是照着先帝敬媛的份例来的。”
芳馨道:“想断念,却又寒心、不甘心。”
高曜跳下地,欢欢乐喜地拉着我的手道:“恭喜玉机姐姐高升。”当下锦素也站起家来向我道贺。宫人们见两宫欢畅,都凑趣上来讨喜。
小九道:“贵妃娘娘还在寝殿中。”
慎媛因在病中,只草草挽了一个高髻,别着两朵绒花。她坐在桌边,双手拉扯着一件灰紫色锦袍,含胸抱臂,耸肩低头,就像一截久不见阳光的栏木。我悄悄叹了口气,上前施礼,又道:“娘娘可好些了?”慎媛转过甚不肯看我,亦不言语。我只得又道:“本日气候甚好,娘娘何不去楼下坐坐?”
我徐行走入跑堂,几个小宫女忙上来存候。高曜一头扑在慎媛怀中,镇静道:“母亲,明天玉机姐姐升官了。”
天子笑道:“那朕回宫就下旨。”
周贵妃浅笑道:“从历星楼出来,随便在益园逛逛,竟然遇见朱大人。不知朱大人是否得闲,可情愿陪本宫逛逛?”
我微一苦笑:“去了这几次,只要一次醒着,还没说两句话,便推说精力不济,连二殿下也赶了出去。说是死了心,可我瞧着……”
我笑道:“听闻娘娘剑术通神,可惜臣女无缘一见。”
我赶紧靠壁端立。还未听到脚步声,人已走了出来,一袭乌黑的纱缎镶明珠大氅,飘然如雾。我忙低头施礼,周贵妃笑道:“朱大人来得恰好,有你安慰,慎媛恐怕还听些。出来吧。”说罢扶着桓仙的部下楼去了。
出乎料想,明天历星楼门窗敞开,楼前有好几个宫人在晾晒衣被,楼中也有人正擦拭家具陈列。见我来了,世人忙上前施礼。自从我升为女史,宫人们连施礼也端方了很多。小九也在此中,见了我甚是欢乐:“大人来了。”
我深受震惊,蓦地停下脚步。芳馨与我相视半晌,面色一红,低下头道:“女人为何如许看着奴婢?”
自我进宫,从未与她伶仃深谈。不知为何,她竟肯将旧年的伤痛说与我听。我一时未解,只得回道:“臣女能体味娘娘的情意。”
她的笑意老是暖和而淡然:“多年未曾掌管外务,都陌生了。”
太后点点头:“很好。”说着端起茶盏,忽想起甚么,又放下道,“别人倒也罢了,历星楼的吃穿用度可有循例?”
太后道:“如此甚好。”又向天子道,“慎媛固是有错,却甚是不幸。她毕竟是曜儿的生母,天子还应垂怜。”天子恭声应是。
我笑道:“因为姑姑常常偶然之语,老是切中关键。”
慎媛淡然一笑:“传闻你升为女史,恭喜。”
高曜在太后怀中昂首道:“皇祖母,玉机姐姐是不是升官了?”
周贵妃点头道:“本宫也曾有一名孪生姐姐,可惜芳魂早逝,已去了十几年了。”我曾听芳馨说过周贵妃的姐姐,当年嫁与废骁王为正妃,不久便难产殁了。只听周贵妃接着道:“我们姐妹分开好久。本宫在朱大人这般年纪的时候,最大的心愿便是早日与姐姐相聚。厥后好轻易见了,没过两年她却去了。本宫又只剩了孤零零的一小我。”淡淡的哀伤如日光下的薄雪,很快消逝无踪,“百姓们提及为官的繁华,无外乎骑马坐车。岂不知,顿时车里看山色,怎及骑牛的安闲。若能转头,本宫只愿与姐姐在一起,结庐于一处山净水秀之地。来日各自嫁了,也能经常见面,我们的孩儿也能日日一起玩耍,就像亲兄弟姐妹普通。朱大人也有孪生姐姐,想必感同身受。”
小池劈面廊下的小宫女见我和周贵妃并列立在池边,忙止了谈笑,遥遥施礼。周贵妃悄悄一抬右手,淡淡笑道:“幼年真好。本宫在她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日日读书练剑,甚少逛园子。现在看来,恐是孤负很多好风景了。”
我忙道:“陛下并非无情,娘娘切莫悲观。”
慎媛掠一掠发鬓:“好不好,有甚么要紧。我现在独一的心愿,便是你和曜儿统统安然。总算你们未曾受我扳连,我也能放心了。”她的心愈是痛苦不甘,神情愈是安静淡然。
我奇道:“娘娘明天如何肯开窗晒被?且这里的人也多了很多。”
太后笑道:“如果功德便说来听听,若又要打又要罚就不必说了。”
太后笑道:“我晓得你爱火器不爱剑术。也是,火器比剑术短长百倍,剑术么,不习也罢。现在也只是强身健体,当不得真。”
自从皇后退位,陆贵妃出产,内宫的事件便交予周贵妃总理。但见她一身牙色绿梅锦袄,甚是清爽恼人。但是纵使经心保养,却也不免有朽迈之相。自裘后退位,我老是想起她。为陆贵妃讨情、救援锦素、与天子同谋窜改内史,都是面前之人。
慎媛淡淡道:“谢陛下体贴。”说罢复又退下。
周贵妃道:“如太后所说,剑术的服从远不如火器,以是陛下和昌平郡王,都精研火器,对神机营甚为看重。本宫老了,脑筋垂垂痴顽,恐怕有力再跟从陛下。”说着悠然望远,吵嘴噙笑。
周贵妃道:“都好了。过几日便可分下去。”
空荡荡的水面上另有寸许厚的浮冰,两只天鹅早便飞去南边过冬了。北游廊下,几个宫人正说谈笑笑,墙后便是守坤宫的后花圃。我忽觉一阵光荣,红墙围住的守坤宫,不过是个富丽的疆场。以慎媛的平淡和朴直,能早日脱出,何尝不是功德。这么想着,不由吵嘴一扬,“当日在济慈宫,娘娘说已经断念了。现在看来,她只是盼望本身能断念罢了。”
太后道:“那也没错。只是敬媛当年是陪侍的丫头,先帝即位以后,才得了这个位分。虽说驰名分,但扶养却有限。历星楼与敬媛的景象大不不异,考虑着添些也好。”
忽听身后红芯朗声道:“奴婢拜见贵妃娘娘。”
太后笑道:“辛苦你了。年关将到,年赏办理好了么?”
天子赶上,一面双手接过太后的佩剑,一面笑道:“渊的剑术得母后真传,母后有些甚么新招式,她天然最清楚。可惜儿于剑道上见地陋劣,不及渊之万一。”
这喜信来得太俄然,我眼看着周遭一张张笑容,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招手让高曜上前,亲身抱他上榻,又拿了茯苓饼递给他。高曜恭敬谢过,方靠在太后怀中渐渐吃了起来。太后笑望着高曜好一会儿,方昂首向周贵妃道:“本宫记得今春选了四位女巡进宫,现在却只剩了两位。过了年也该再选几位出去,现在添了一名公主,你们更加不得闲,再封几个女官,公主们也有个玩伴。”
太后拍着周贵妃的手道:“偏你眼尖。”
周贵妃微微一笑:“儿臣正有此意。只因前些日子才接过手来,千头万绪,才没顾上。此次年赏,历星楼和遇乔宫是一样的,只比思乔宫矮一等。且历星楼年久失修,儿臣正要请慎媛去粲英宫暂住,好重新补葺。奉侍慎媛的人也太少了些,儿臣已经支会内阜院再调些人去。”
转头一瞧,却见周贵妃单独一人站在不远处。大氅上的明珠,颗颗浑圆温润,却在艳阳下华光尽敛。想是她夙来习武,练成了走路无声的工夫。但是她自矜身份,并不冒然靠近。我忙上前施礼,见她身边连个丫头也没有,不由问道:“娘娘怎的独安闲此?”
走进历星楼,但见四周的陈列添置了好些,一扫弊旧灰败的氛围。寝殿的门开着,将将走近,便闻声周贵妃和顺沉寂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本宫先归去了,当如何去处,你本身揣摩。”
慎媛还是不答。我不再说话,只冷静站在她身后。很久,方听慎媛道:“她说,她年纪长我很多,我这式微病体,怕是要死在她前头。我这形貌……她不屑仇恨于我,只是不幸我罢了。若不是太后叮咛,她实在不肯踏入这历星楼一步。”
周贵妃浅笑道:“母后放心,儿臣晓得。”
我甚是惊奇,然细心机惟,这不过是周贵妃的激将之语:“贵妃所言,也没有错。若娘娘能看淡,天然是好,若还是仇恨,就更当保重身材。只要长命百岁,才气看到她们今后的不堪。”说罢上前扶起她,“娘娘还是下楼去坐坐的好,这里闷得很。”说着看一眼惠仙。惠仙忙拿了一袭大氅披在慎媛身上。慎媛没法,只得随我去楼下略坐。
太后对劲道:“你向来有分寸,本宫放心。”
慎媛点头道:“你年纪还小,待长大些,或许能明白我现在的表情。我对他已然断念。”我无言可对。慎媛又道:“迩来我想起曾娥之事,总想着,若我先查阅一回内史,事情又当如何?”
未几时,尚太后止了剑舞。慎媛奉上汗巾,将黑裘氅衣悄悄披在太后肩上。天子携周贵妃走上前去,世人施礼如仪。慎媛见状,忙退开几步。
天子倒也不在乎她礼数不周,只道:“传闻克日慎媛经常奉养母后,孝心可嘉。气候酷寒,慎媛也要把稳身材。”
我甚是不解,不明白她一面担忧本身朽迈痴顽,一面又暴露安然无惧的浅笑。只听周贵妃又道:“听闻玉机另有一名孪生姐姐,未知现在那边?”
天子有些不安闲,双颊一红,赔笑道:“快过年了,天然是功德。朱女巡入宫一年,才德为后宫称道,该当升迁。儿臣想过了新年便升朱女巡为正七品女史,为众女官之首,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芳馨道:“现在娘娘也就只听女人的话,女人可要好好劝劝娘娘才是。”
无言坐了好一会儿,待慎媛上楼去用午膳,我方带着芳馨和红芯自益园回宫。芳馨道:“昔日多么刚烈的一小我,现在病成这副模样。”
天子笑道:“母后不晓得,朱女巡不但将曜儿教诲得甚是得体,本身更是见地不凡。朕记得有一次她在益园中与朕说了很多治国之道,竟也不输于朝臣。单就这份学问,也当得起这女史之位。”
周贵妃率先上前扶住太后,微微一笑道:“母后的剑术更加凌厉了,竟有几招儿臣从未见过,但是新创的么?”
芳馨顿时松一口气,笑道:“女人却不晓得,女人常常如许看着奴婢,奴婢都有些怕,还觉得做了错事。”
自太后房中出来,周贵妃随天子去了仪元殿,锦素带着高显回了长宁宫。我和高曜颠末跑堂,见慎媛在内里筹办茶点。她谙练地拿出百般杯碟碗盘,一溜摆开。得知即将升迁,我很有些喜出望外,但总不及现在见到慎媛安然无恙时的轻松高兴。
太后笑道:“这里冷,进屋说话吧。”
太后将汗巾交还给慎媛。慎媛方上前向天子和周贵妃冷静行了一礼。只见她挽着椎髻,淡施脂粉,身穿一件牙色长袍,上面零散绣了几朵紫藤花。容颜虽清减,倒比做皇后时清秀敬爱很多。面对天子时,眼中仍有悲怒,神采却如古井之水,波澜不惊。
芳馨在我身后悄声道:“女人该谢恩才是。”我赶紧碎步上前,向太后与天子行膜拜大礼,“臣女谢太后恩情,谢陛下恩情。”
太后也不换衣,只添了件家常锦袄。宜修带领世人奉茶。太后漱了口,方向周贵妃道:“后宫还好管么?”
太后抱过华阳公主,华阳公主本来在乳母怀中半睡半醒,换了生人一抱顿时大哭起来,太后一面柔声哄着,一面向天子笑道:“中气很足,说不定是个学武的好料子。”
天子笑道:“当初瑜卿怀这孩子的时候生了一场病,朕还担忧她身子不好。现在听母后这一说,今后定要请个名师指导。”
周贵妃道:“儿臣正有此意。”
腊月十四日午膳前,我带芳馨、红芯两人去历星楼。晴了好些日子,皇城里的雪都化尽了,气候也暖了一些。芳馨挽着一篮子送给慎媛的糕点跟在我身后,举手望一望天,笑道:“这么好的太阳,如果娘娘肯出来逛逛,病也好得快些。”
红芯道:“自从娘娘去了历星楼,我们也去看了不下二十次。娘娘连门窗也不肯开,更别说出来走动。现在精力短了,更不会出来了。”
所谓“生了一场病”,当是指四月里陆贵妃“他杀”一事。听天子的口气,当陆贵妃“他杀”时,该当自知已然有身。陆贵妃既非他杀,那嘉秬究竟是如何溺水的?
我向上看了一眼,但见二楼的窗户也开了几扇,两个小宫女婢立在寝殿的门口,只看不清寝殿的门是开是闭。“贵妃娘娘还在上面么?”
我低低道:“这都是两宫的恩情。”
听闻慎媛的自省之言,想到天子废后的断交,我真想对她说,事情不是如许的。但是喉头与心头,都被大石堵住。心念已滞,口舌木然,就让这个奥妙永久沉湎不返。
我笑道:“姑姑说话做事,向来有分寸。走吧。”
太后想了想道:“本宫记得前些日子出宫丁忧的史女巡颇通理财之道,现在这位朱女巡竟通国事,公然是女中君子。”又向周贵妃道,“朱大人既为女官之首,用度也该添些才是。”
我突然听天子提起我,赶紧站起家。太后笑道:“这是功德。又何必等新年以后?”
我笑道:“多谢娘娘。娘娘本日气色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