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女帝师一(37)
芳馨笑道:“女人如果累了,就出来安息。”
锦素缓缓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凌霜弥茂。[60]怨不得姐姐喜好松柏。”
午膳后,我搬了椅子在廊下坐着,不知不觉打起盹。忽觉有人拿了一幅衣物覆在我身上,睁眼一看,倒是芳馨提着一张薄被。我忙坐起来,掠一掠鬓发道:“竟然睡着了。”
芳馨笑道:“奴婢在宫中多年,只觉周贵妃向来和顺平和,连大声说过一句话都未曾,对宫人多有恩德,且向来不与皇后相争。女人若问奴婢,奴婢只能说——身不由己。”
我毫不料外:“本来如此。”
锦素笑道:“圣上说与贵妃听的,我天然就晓得了。陛下说,自从废后倒了,平日仰仗她恩情的人中,也只要姐姐每天去看望她,可见姐姐是个有交谊的诚笃人。故此贵妃谏言,说废后倒了,恐宫人瞧低了二殿下和姐姐。殿下封王还早,可先升姐姐为女史。”
又听宫人道:“启禀太后,慎媛娘娘、二殿下和朱大人来了,现在外候着。”
芳馨道:“不敢。奴婢倒是感觉,深宫虽有是非,可圣上与贵妃算是极其仁慈的了。至于于大人,并非深宫是非窜改了她,恐怕她本来便是如许的性子。”
【第二十五节 女为君子】
慎媛一怔,恍然道:“是。想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锦素微一苦笑:“莫非我不该该为母亲报仇么?”
我欣喜道:“粲英宫是个好去处,离长宁宫很近,别说只是暂住,便是永久住下,想来太后与贵妃也是肯的。”
我忙取出帕子为她拭泪,她却躲开我,单独向隅而泣。我歉然道:“是我不好,不该以圣贤书上的陈腐论调劝mm。mm的痛,我能明白。”
不一时绿萼沏了茶来,我俩方联袂入殿。锦素站在案前顺手翻看我克日的画作,一面笑道:“姐姐画得越来越好了。”说着抽出一张宫装少女图,双手端起打量好久,俄然面色一沉,似是想起甚么,便向身后的若兰道:“你和红芯她们玩儿去吧。”若兰巴不得一声,笑嘻嘻地出去找红芯。绿萼见若兰出去了,亦冷静躬身退出。
锦素问得越蠢,杜衡的苦心便越动听。
我发笑。看来锦素至今不知,永和宫曾有一个宫女来向王氏报讯。或许杜衡晓得锦素与我交好,不欲女儿晓得本身的所作所为,乃至于锦素至今觉得是史易珠告密了我为周贵妃绘像之事。杜衡分开女儿时,或许想过将本相奉告她。但是一想到她将单独面对这个险恶的后宫,笨拙本分一些,起码能挣出一条性命。
我奇道:“这事我从未提过,mm是如何得知的?”
我忙推她道:“事情已经畴昔了。从今今后,不准你在我这里说负气的歪话。”
我思忖半晌,道:“贵妃特地留住我,莫非是表示我,她不肯与慎媛相争?”
远远只见桓仙寻了过来。周贵妃浅笑道:“朱大人年纪虽小,却夙来练达。闲时无妨多去历星楼,好好宽解慎媛。”
昌平郡王高思谊身材高大,肤色乌黑。他一张国字脸,棱角清楚。双目炯炯,剑眉斜刺入鬓,显得凌厉非常。他与都城中养尊处优的天子与睿平郡王虽是同胞,面貌却差异。天子高思谚和睿平郡王高思诚都偏阴柔文弱,面貌气质更像太后。而这位久居西北边疆的昌平郡王高思谊可称得上边幅堂堂,想必肖似太祖高元靖。他一袭牙红色金丝五蟒袍,腰间坠一柄青玉刀。金蟒灿然生光,似欲腾空飞起。他的威势,潜龙在渊,莫可逼视。
锦素道:“姐姐当初不究查,是不肯在我与史易珠之间摆布难堪,可现在史易珠已出宫,姐姐就没有一丝思疑么?”
我不解道:“痴人?”
窗外暖阳澄彻,铜晷如山岿立,院中的红梅换成了几缸小柏。针叶如玉,滴翠如脂,值此酷寒,还是苍苍如夏。锦素缓缓走到门口,对着阳光细赏丹青,复又望向天井中的小树,却不答我的话,只是问道:“前些日子我来姐姐这里,明显见到是几缸子红梅,怎的换成了柏树?”
锦素叹道:“我就晓得姐姐总有一天会问我。不瞒姐姐,我闻声贵妃与桓仙姑姑提及此事,特地苦求贵妃让我去的。我说我会变幻各种字体,最适合捏造文书。我求了好久,贵妃方才应允。”
我笑道:“事过境迁,何必再提?”
太后笑道:“请出去吧。”
锦素道:“我承诺姐姐。”
锦素道:“我早已知会过姐姐,但陛下暗里扣问时,姐姐还是据实以告,不肯适应圣意。如此朴直,难道痴人?”
锦素端立门首凝睇半晌,忽又拾起话头:“当初王氏在废前面前告密姐姐,究竟姐姐是如何取信于废后,又如何摈除王氏出宫的?后又如何压服废后留住我的官位?mm一向很猎奇,不知可否赐告一二?”
宫人进殿禀报,我和慎媛立在檐劣等待觐见。忽闻西偏殿传来一阵轻笑,一个年青男人的声音道:“儿臣可不要皇兄来赐婚。母后不能再让皇兄如此胡作非为了!”
芳馨道:“争与不争,都是末节,圣意才最要紧。”
“姑姑何出此言?”
我笑道:“长公主殿下不进宫,是因为陛下在朝中清除骁王党的原因。殿下须得避嫌。”
锦素道:“我五岁便随母亲进宫退役。因为我们是罪属,母亲只能做些最卑贱最劳累的活。可她不管如何劳累,却从不健忘教我读书,催促我练字,为求在宫中好好活下去。母亲向来与报酬善,又肯委曲本身。有一个姑姑妒忌母亲有些学问,又肯花心力教我读书,有一阵子老是让母亲每日多做一个时候,连茶饭也是最后才给吃。我每天守在屋里,不敢出去。可母亲老是迟归,我便常常饿肚子。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未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厥后那位姑姑出宫去了,母亲的日子才好过起来。”说着堕泪不止,“或许在世人眼中,我母亲只是一个哨探各宫动静的侫奴。可我晓得,她都是为了我!是我错信了人,是我害了母亲!可那废后也甚是可爱,大家都可赦过,为何独我母亲不可?!我母亲便是阿谁替罪羔羊么?!”说罢双目通红,神采激愤,甚是骇人。
天气阴沉,北风如刀。慎媛却始终含笑,如寒夜里的莹莹白梅,又如雪后的清冷日光。我晓得她只是但愿本身固执起来,却不知她这一回又能支撑多久。幸亏她本日尚肯善待本身,来日之事,只好待来日再忧愁。
锦素神采一黯:“我那里另有甚么新奇风趣的说呢?再不敢胡说了。”
锦素道:“姐姐夙来洞悉万事,mm自愧不如。想来姐姐也还记得,我母亲是如何惨死在掖庭狱的。mm实在心有不甘,方才如此。”
我笑道:“柏树欺霜傲雪,素为百木之长,可养浩然正气,主兆长命不朽。且前人曾云:东西植松柏,摆布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订交通[59]。可见这柏树还是多情之树。既有正气,又多情,故此我让花房送了些来。”
我忙道:“娘娘的病还没有病愈,何必急着去存候?便是晚些去,太后也不会见怪的。”
慎媛点头道:“说好只是因整修历星楼方才去粲英宫暂住。既是我自请住在历星楼,便不能食言。贵妃的恩情,我领不起。”
芳馨笑道:“奴婢只顾着欢畅,竟健忘了。”说罢忙唤人出去奉侍。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太后笑道:“又胡说了!若让你皇兄闻声了,定要治你的罪!”
芳馨添了新茶,一面笑道:“奴婢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我心头一松,抬足虚踢两下,笑道:“也好。惟愿此后大师相处无事,二殿下能早日成才。我尽了职责,也能安然出宫。”
檐外碧空如洗,飞云渡阙无声。我叹道:“废后之事,贵妃与谋。身处天家繁华,争权夺势的心亦不比慎媛少。但是她又说,她幼年时的欲望是与姐姐一起结庐于山川之间,仿佛又神驰天然。我有些胡涂了,她究竟是如何的人。”
我肃容道:“求之不得。你没了母亲,我的母亲便是你的母亲,我另有亲姐弟,也是你的姐弟。你若诚恳情愿做我的mm,须得答允我,今后再不成如此行事。你能承诺我么?”
我双颊一热:“臣女讲错。”
慎媛道:“既没勇气再寻死,便得好好活着。走吧,随我一道去济慈宫。”
我嗔道:“只顾着笑!还不打水来奉侍于大人梳洗?”
我忙道:“mm多心了,我并无此意。”
我借温氏的机灵摈除了王氏,又借易珠的野心惩办了杜衡。温氏对锦素很有助益,杜衡更是锦素的母亲。如此说来,我甚是对不住锦素。但是我毕竟是二皇子的侍读,纵不能逆取,亦当顺守。此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我笑道:“孔夫子说,‘女为君子儒’[62]。虽是女子,也当尽力做个君子。”
锦素道:“姐姐本身都是痴人,又怎说我?”
一进殿,座中一个二十来岁的高大青年便站起家来向慎媛深深一拜:“臣弟思谊拜见皇嫂。”未待慎媛开口,他便直起家子道:“听闻皇嫂病了,现在可大好了?”
我笑道:“我已醒了。姑姑坐。”
慎媛面色通红,仓猝后退避礼,几乎撞在侍立的宫人身上。好一会儿方站稳回礼,“慎媛裘氏,拜见王爷。昔日称呼,王爷不成再用,妾愧不敢当。”
几个小丫头坐在柏树旁打盹,绿萼捧了一盘子新炒的瓜子出来,娇声唤起世人。一时莺声燕语,好不聒噪。我表情大好:“史易珠既已出宫,另有甚么可思疑、可究查的?做人究竟要往前看才是。”
我微微一笑:“好。今后今后,你是我的亲mm。”
这话倒也别致。“我若与她易地而处,也一定就比她行得正。唯自正,方能君子。”说着想起杜衡之死,不由自嘲,“我也只好尽力自正。”
锦素这才渐渐止住抽泣,很久方回身道:“锦素现在没了母亲,只能将苦衷说与姐姐听。在这宫里,姐姐是我最亲的人了。不知姐姐肯不肯认下我这个mm?”
锦素一怔:“姐姐所言甚是。”
我见她面色慎重,不觉猎奇道:“mm有何要事?”
锦素嘲笑道:“姐姐是嫌我这不仁之人,污了姐姐的地么?”
我叹道:“mm自幼读圣贤之书,岂不知仁为何物?为何要让本身行此不仁之事?”
芳馨告罪坐下,又道:“女人自从益园返来,便似有苦衷普通,不知可否说与奴婢晓得。”
“身不由己……”
慎媛欣然:“明天熙平长公主一早就进宫了。自从陛下回朝,她就再没来过,我内心总另有些念着她。在济慈宫见一面,也是故交之情。”
我笑道:“我的魂都要吓掉了,姑姑还尽管笑我。”
高思谊的目中尽是哀悯柔光:“不过是一句称呼罢了,皇嫂何必在乎。”说着又向我抱拳道,“这位便是朱大人吧,小王有礼了。”我忙行礼。他又转头向太后道:“儿臣还想去看望渊大姐姐和升平mm,容儿臣少陪,待中午再来母后宫中领膳。”
忽见象牙白裙裾一闪,锦素扶着若兰的手走进长宁宫,笑盈盈道:“甚么事那么好笑?也说与我听听?”我忙站起家来,拉了她的手道:“mm别听姑姑胡说,她们别的不会,单会编排我。”说着请锦素坐在我刚才用过的椅子上,我坐了芳馨的位子。“这会儿首犯困,mm来得恰好。又有甚么新奇风趣的事情,快说与我听听。”
慎媛拉起高曜的小手,展颜一笑:“好。这就走。”
芳馨道:“女人常说,于大人与女人都是奴籍出身,故此相互顾恤,成为姐妹。可依奴婢看,同是为奴,运气却有分歧。于女人自小便在宫中受尽白眼,出身堪怜。但女人身为长公主府的总管之女,又得长公主垂怜,景况自是余裕很多。故此女人夙来宽和,于大人就未免心窄了些。”
王氏出宫已久,此事又触及锦素的宫人,是以我决计淡忘:“王氏已然出宫,我再没查问过。莫非mm已有了眉目?”
慎媛穿一件淡紫地白杜鹃锦衣,外罩织锦氅衣,发间星点玉饰,甚是淡雅。我忙施礼问安,一面笑道:“还在屋里,便穿上了氅衣,娘娘这是要出门么?”
我甚是感激,屈膝道:“谢娘娘体贴。”目睹她与桓仙消逝在西南角门,我方才渐渐踱回长宁宫。
芳馨笑道:“女人才升了官,便又想着出宫了,莫不是嫌陛下封的官小么?”
芳馨在一旁笑道:“两位殿下是亲兄弟,两位大人又认了亲姐妹,当真是一桩佳事。”
锦素道:“看到这些画,便想起当初与乳母王氏同谋、在废前面前告密姐姐绘了周贵妃肖像的那小我。此人究竟是谁,不知姐姐可曾查明?”
我叹道:“夫子有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61]帝后妃嫔之间的胡涂账,mm何必参与?万一漏了马脚,mm岂不成了替罪羔羊?”
我冷冷道:“你这是向慎媛复仇么?!”
我笑道:“姑姑又要当我的一言之师了。”
芳馨一笑:“太后说,女人是女中君子,公然不错。”
锦素扁扁嘴道:“是mm的不是,今后再不说了。”
我笑道:“我亦有一事不明,恰好就教mm。mm尚且年幼,为何周贵妃会调派mm去文澜阁起居院抄阅内史?”
我一笑:“我见永和宫中有两株积年的银杏,心中非常钦羡,何如长宁宫没有土,种不得大树。好轻易得了这四缸翠柏,mm也来笑我。”
我躬身接过,微微一笑:“娘娘必是想通了。”
慎媛笑道:“何必如此拘束?我并没有怪你。”说罢翻开紫檀木雕花嫁妆,取出那支赤金红宝石胡蝶簪,“这支簪子还是由你保管。”
七八今后,待慎媛好转,我这才敢带高曜前去看望。果见慎媛打扮一新,精力甚好。高曜喜不自胜,一头扑进慎媛怀中,娇嗔道:“儿臣可想母亲了。”
忽听高曜扯着慎媛的袖子道:“母亲快走吧,去晚了,就不能瞥见皇祖母舞剑了!”
“废后之事,毕竟出自圣意。”
慎媛道:“病了这些日子,早该去处皇太后存候了。再说,也该预备着迁宫了。”
净过面,锦素推说高显午歇醒来,仓促告别回宫。我心下恻然,不由长叹一声:“这深宫是非,足以窜改一小我的心性。是我失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