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女帝师一(38)

高曜扁起嘴道：“诗是很好听，但是故事甚是无趣。玉机姐姐，甚么是无宠而终？”

熙平的目光中犹带着三分思疑。我涓滴不惧，与她安然相视。一时候南厢里静得只余舌焰蓦地蹿起的轻微爆裂声，又听得窗外宫人们比对窗花的嬉笑声。很久，熙平似被笑声唤醒，方转开目光：“你这宫里也太没端方，不但门房跑堂没人，主子在房里说话，奴婢却还在内里喧华。传闻你每天教她们读书，便教出这些没上没下的模样来？”

我浅笑道：“非论刑官还是言官，都无缘置喙朝政大事。”

我点头道：“言官只是监察朝政吏治，军民大事，自有省部大佬。信王妃乃林司纳之女，熙平长公主凤台选婿也只选了如许一个不咸不淡的小官……”

我合目不答。芳馨的手重柔而迟缓地抚摩着，心中似有轻柔春水荡开波纹，满盈着团团暖雾。芳馨轻声道：“女人在想甚么？”

熙平浅笑道：“玉机对丫头们也如许好，莫不是感同身受的原因？”

我恭声道：“昔日是主仆，本日是君臣，玉机不敢健忘。”

太后笑道：“你的孝心本宫晓得，可你身子还弱，不宜劳累。来日方长。”说着便向我道，“朱大人，你要多劝着慎媛，让她放宽解保养身材。”

芳馨笑道：“这……奴婢怎会晓得？”

我笑道：“我的手太笨，绞不了窗花。之前在家中，都是姐姐和母亲做这些事情。”

我不解道：“殿下何意？”

正用早膳，高曜高欢畅兴地出去看我。只见他穿了一身红色锦袄，乌黑油亮的风毛扑在他又圆又红的小脸上，一团喜气。我笑着拉起他的手道：“殿下昨夜几时返来的？”

我心中一凛，道：“是。玉机谨遵殿下教诲。”

我不由想起那日车舜英来长宁宫求我，那一点腊梅的香寒仿佛还在掌心。我叹道：“殿下去看过了慎媛娘娘了么？娘娘甚是驰念殿下。”

我深恨车舜英无事生非，听了这话，心中很有称心。我笑道：“这不过是一时的，她实在很不幸。”

高曜吓了一跳，小脸上满是猜疑和怜悯：“母亲说的阿谁庄姜娘娘便是无宠而终。”

芳馨道：“女人坐一会儿还是进屋去吧。”

芳馨道：“奴婢们不敢失礼。”

慎媛红了脸道：“臣妾好久没有奉侍太后舞剑了，本日便在此服侍太后午膳吧。”

芳馨奇道：“言官不是能够上书论奏么？”

太后目送高思诚出门，一转头，见慎媛还呆站着，方道：“你大病初愈，快坐吧。”小丫头赶紧搬了一张雕花圈椅过来，上面铺着织锦软垫。慎媛告了罪，方敢坐下：“臣妾久病在床，好久没来向太后存候，还望太后恕罪。”

听我提起柔桑，熙平的口气方有和缓：“难为你还念着柔桑。柔桑甚是驰念你。”

芳馨顿时松一口气：“那就好。宫闱秘事，当守口如瓶。”

芳馨笑道：“女人平常老是说很多故事给二殿下听，本日也赏一个给奴婢听。”

端五宫宴，柔桑还未被封为县主时，曾屈尊向我行了半礼，可见她已被熙平长公主调教得甚是得体。想起那夜的《订婚》一出，我不由猎奇：“殿下曾说，已将县主许配给二殿下。当时二殿下还是赫赫扬扬的嫡子，现在却成了寒微的庶子，未知殿下可想过，将这门婚事当作笑谈罢？”

高思诚笑道：“母后放心，儿臣免得。”

我一笑：“长公主是我的恩主，我怎敢狐疑于她。”

嘉秬和红叶溺毙文澜阁那一日，我满心惊恸与悲忿，尽皆落入她不屑的双眼。端五夜宴时再见时，王氏已被我摈除出宫。那些不过是我入宫头一个月的事情，现在看来，却似过了好久。本来不知不觉之间，不但锦素，连我本身也变了很多。

熙平笑道：“现在你也是七品女史了，再不是畴前府里的小丫头了。孤若怠慢了，叫人看着不尊敬。”说罢与我联袂入殿。除下大氅，暴露内里光彩灿烂的橘色嵌珠凤纹长衣。我接过绿萼手中的滇红，亲身奉与熙平。熙平接过茶，浅笑道：“玉机还没忘了府里的端方。”

熙平笑道：“不敢当。还要玉机成全才好。”

高曜点头道：“母亲没说甚么，只是说阿谁庄姜娘娘很不幸。”

我笑道：“这全仰仗陛下的仁德、殿下的教诲和华阳公主的福泽，玉机不敢居功。”

太后浅笑道：“你尽管养病，何必巴巴地过来，瞧你的神采还不是很好，要多多将养才是。”

我笑道：“宫规森严，她们年纪又小，只在这长宁宫中才得半晌打趣，便由得她们好了。”

熙平道：“柔桑还小，孤怕她率性逾矩获咎人，待大些再说。”

芳馨问道：“厥后那位刘嫖公主如何了？”

第二日合法小年，又是华阳公主的满月之礼，宫里连开了三天的戏酒。因为头一天看戏看得太晚，不觉着了风寒，第二天体热头沉，便有些起不来了。我只得命人去请慎媛过来，和乳母李氏一起带高曜去前头看戏。

“她嫁给了堂邑侯陈午。陈午乃是汉月朔个微不敷道的功臣陈婴的孙儿。陈婴最后为东阳令史，秦末天下大乱，东阳少年杀死县令，欲奉陈婴为王。陈婴的母亲道：‘自我嫁入陈家，从未听闻你祖上有繁华要赫之人。本日忽得显名之机，甚为不祥。不如带领着这几千人投奔别人，胜可封侯，败可脱身。’陈婴深觉得然，便投奔了项梁。厥后又转投汉王刘邦。此人在功臣表上不过排在开端。也不知是甚么原因，刘嫖竟然嫁了这个籍籍知名的陈午。”

午膳后，我正在院中闲坐饮茶，饶有兴趣地看芳馨和白领着宫人剪窗花。但见彩屑纷繁，几十张彩纸在世人的巧手中，变作了繁复邃密、活泼盘曲的各色花腔。我一时看得出神，忽见芳馨抬眼笑道：“女人既爱看奴婢们剪窗花，何不亲身来剪？”

熙平含一丝讽刺道：“若说陛下的仁德和公主的福泽，那车舜英为何自请出宫了？听驸马说，皇后退位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恰幸亏当时出宫，天然惹得功德者诸多猜忌。不幸本来清明净白的一个小女人，进宫做了一遭女巡，便成了世人的谈资。”

我笑道：“我感觉她像一个前人。”

我凝神半晌，说道：“宫中之人，平生荣辱，系于圣宠。无宠，是贫寒了些，但并不会使一个真正高洁安闲的人失却内心的安宁。最不幸的人，是将本身也当作玩物，今后自怨自艾，再不能好好做人。”

熙平允色道：“孤不是谈笑。”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如泰山压顶。

芳馨忙上来扶我：“女人这会儿出来歇着也好，一会儿二殿下返来，又要缠着女人说故事了。”说罢将摊凉的药递给我，我一口饮尽。

太后亲身抓了一把果子给高曜，又将他抱在怀中玩耍，祖孙俩谈笑一阵。太后俄然想起一事，道：“你来之前，熙平才走没一会儿，说是去看瑜卿和升平了。你们向来亲厚，恐怕她还要去历星楼瞧你。你还是早些归去歇着，免得她扑了空。”

熙平笑道：“孤初来长宁宫，正值玉机悲伤之时。再见已是端五，玉机颇得皇后宠任。后虽数次进宫向太后存候，只是为了避嫌，不能来看你。孤还怕你受了慎媛的连累，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侍读虽寒微，可贵你肯用心去做。很好。”

还未谈笑几句，果见慎媛扶额，身子微微一晃，高曜奋力架住。太后体贴道：“天冷，还是早些归去吧。”说罢又命佳期备辇，慎媛只得带高曜躬身辞职。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味激得我浑身一颤，芳馨忙道：“女人冷了么？”

高曜猎奇道：“那甚么才是最不幸的？”

芳馨笑道：“女人健忘了么？本日延秀宫开戏。慎媛娘娘带二殿下去前面赴宴了。年青女孩子们爱热烈，那里还肯老诚恳实待在宫里。”

半睡半醒之间，竟然到了晌午。用过午膳，我捧动手炉，披发坐在院中晒太阳。芳馨用一柄桃木梳为我梳头。我伸手遮挡午间刺目标阳光，道：“这宫里怎的如许温馨，人都去那里了？”

我笑道：“姑姑可知，长公主已问过曾娥母子的事了。”

太后柔声叮咛：“去吧。记取要守礼。”

熙平不假思考道：“嫡庶之变，固是残暴，却也最为奥妙。孤毫不窜改情意。”

熙平道：“午膳后便去瞧过了，病了这么一场，瘦了好些。”说着扬眸凝睇，“慎媛虽胡涂，但向来守着一线腐败，伤害皇子一事，她是做不出来的。若不然，周贵妃也不会连续生下四个孩子。是不是？”

熙闰年过三十，肌肤柔滑却宛似少女，与我当年在汴城西市初见她时并无半分分歧。我能清楚地想开初见她时别致、冷傲、戴德、期盼的表情。现在的我，心中却尽是迷惑：“殿下谈笑。”

这一觉睡到晚膳时分，谁知病势转重，身子又开端发冷，只得喝了药，蒙着被子发汗。晚间只迷含混糊闻声慎媛送了高曜返来，在外间轻声扣问我的病情。又闻得高曜娇脆的声音叽叽喳喳说了好些才静了下来。如此一夜，睡得甚沉，凌晨醒来又渴又热，嗓子哑了大半，精力却好了很多。

世人一声不吭，独慧珠应了一声。熙平环顾一周，扬长而去。

高曜笑道：“母亲昨夜说了《硕人》[63]的故事给孤听。”

熙平冷哼一声：“不幸也好，可爱也罢，幸亏她另有几分自知，竟然晓得早早抽身，也不算太笨拙。”

芳馨道：“也是一名公主么？”

熙平站起家，一面由慧珠披上大氅，一面笑道：“慎媛不懂如何教子，二殿下端赖你了。你若能为柔桑教出一个好夫君，孤自会践约。”

我心中一黯：“这故事好听么？”

高曜跳下榻，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一礼道：“孙儿晓得了。”说罢回身倚在慎媛身边。

我恭谨道：“玉机在长公主府时，柔桑县主待玉机姐妹便是如此。玉机感念县主一番恩德，本日有幸为主，不敢不宽仁以待。”

我松了一口气，浅笑道：“无宠而终，是有些不幸，但远不是最不幸。”

太后又低头对高曜道：“曜儿也要好好孝敬母亲，平常当乖乖读书，不成扰了母亲静养。”

我笑道：“无妨。虽说病着，总在屋里躺着也不好。”

【第二十六节 燕燕于飞】

高曜似懂非懂：“真的么？”

芳馨和白相视一笑：“奴婢们总算找到一件事情是女人不会的了。女人的手如许巧，能画出那样的美人，恰好不会剪窗花。”

我淡淡道：“也是一名长公主，名叫刘嫖。”

熙平悄悄踢开纸团，走上前去看了看剪好的窗花：“公然很精美。”又转头对慧珠道，“我们府里也要多贴些这个才喜庆。”

芳馨道：“熙平长公主如何？”

我心中一动，忙起家来驱逐。只见一名美人缓徐行入，披着淡粉底玉兰花纱缎大氅，头戴赤金点翠的雀尾华盛和一对蝶恋花明珠步摇，甚是都丽端华。她笼着双手含笑走近，步摇沥沥轻响，明珠莹莹有光。我端方施礼：“长宁宫女史朱氏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高曜喃喃道：“最不幸的人，是将本身也当作玩物，今后自怨自艾，再也不能好好做人……是么？”

芳馨沉吟道：“提及来，熙平长公主也只是嫁了一个小小的刑部郎中，厥后这位曹驸马得了信亲王的岳丈林司纳的保举，才做了一个监察御史。”

我起家道：“才坐了这一会儿，便又困了。”

院中洒了一地彩纸屑，十几张剪坏的窗花被揉成一团随便丢弃在地上。见熙平出来，世人忙起家施礼，院中顿时鸦雀无声。熙平笑道：“何必多礼？你们乐着，孤看着也欢畅。”

高曜道：“孤是亥时返来的，一返来就见玉机姐姐睡着。厥后还是母亲说故事给孤听的。”

慧珠命人捧上层层叠叠十几只锦盒，未待我开言，便都送入了灵修殿的南厢中。我笑道：“殿下隆情厚意，臣女不敢当。”

“厥后刘嫖的弟兄景帝继位，封郦姬之子刘荣为太子。刘嫖向来趋奉这个做天子的弟弟，经常敬献美人，惹得郦姬非常不快。刘嫖还提出要将女儿陈阿娇嫁与太子，被郦姬一口回绝。刘嫖挟恨在心，便常在景帝面前诽谤郦姬母子，并将女儿阿娇许配给胶东王刘彻。后刘荣公然被废，刘彻被立为太子，便是厥后的汉武帝。刘嫖看似一个骄奢的帝女，却不动声色地让本身的女儿做了皇后。武帝初立时，颇承这位姑母的情，对陈皇后也是极包涵的。”

芳馨吃了一惊：“那女人奉告长公主了么？”

熙平又道：“这一次慎媛说她只是一时忽视，圣上却恰好不肯原宥。传闻你也曾翻看过内史，更求过情。不知真相究竟如何？”

我红了脸啐道：“你们惯会讽刺我。”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便是说一小我，没有帝王的宠嬖，孤傲得志，一向到死。”

我笑道：“刘嫖是汉文帝刘恒的嫡长女，母亲是窦皇后，弟弟是汉景帝和梁孝王。以她如许显赫的出身，你晓得她嫁给了谁？”

我缓缓应道：“我在想……熙平长公主。”

我慎重道：“真的。下一次娘娘再说如许的故事，殿下便如许答复娘娘，娘娘定会非常欣喜的。”

芳馨道：“女人是狐疑熙平长公主的用心么？”

芳馨怔了半晌，叹道：“女人在病中还如此多思，这病可难好。”

我忙站起道：“谨遵太后旨意。”

我晓得她已经对废后一事起了狐疑，但是此等木已成舟的宫闱秘事，还是少说为妙，遂点头道：“玉机所知，并不比殿下多。若玉机真的晓得内幕，这官也做不下去了。”

我淡淡道：“殿下所言有理。”

我一怔：“殿下真乃取信之义人。”

我问道：“娘娘还说了甚么？”

我笑道：“不知慎媛娘娘说了甚么故事给殿下听？”

我忙道：“玉机也甚是思念县主。殿下何不常带县主入宫？”

忽听不远处一个女子笑道：“孤还奇特怎的门房跑堂都无人守着，本来都在这里耍呢。”

熙平长公主满面东风，一面扶起我，一面细心打量：“有半年没见到玉机了，公然分歧了。不但长大了，也更有气度了。怨不得升了官，可惜孤却不得贺你。本日就补上吧。”

我笑道：“天然没有。”

慎媛欠身道：“劳太后挂记，臣妾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