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女帝师一(53)
午膳后，还是有些困乏，便命绿萼泡了一壶浓浓的茶来。此次已换作我惯常所用的白釉刻花茶具。黄檀木大书案后，墙上的书法已经揭了去，换作一整排七层的榆木书架，只放了半满。锦素本来所用的书案非常阔大，是便利她练习书法的。此时案上只摆了两方眉纹花鸟砚、两架哥窑青釉笔山、一只钧窑玳瑁釉笔筒、一只三足汝窑笔洗和一对定窑白釉珍珠地剔花镇纸。轩阔的书案上，唯有赭黄封皮的奏疏和贴着封条的红色樟木箱子最是惹眼。
掖庭令郑大人一向领帝后密旨，查探嘉秬之死的本相。现在他固然缠绵病榻，但因为尚未结案，以是不得退休。郑大人若不能理事，想来这案子该当是归乔大人管了。我深思半晌，道：“罢了，如此我明日便去掖庭属拜见这位乔大人吧。”
芳馨道：“论理女人派人去请，郑大人是该当来的。”
芳馨道：“女人息怒，细心手疼。”
我猎奇道：“既然如此，那郑大报酬何不退位让贤？”
李瑞站起家来行了一礼：“下官受教。”
李瑞安然道：“也没花太多钱。且掖庭属有掖庭令郑大人和右丞乔大人，下官这个左丞一贯是不管事的，也没甚么好处。是以旁人都不肯意捐这官做，便被下官捡来做了。”
李瑞道：“大人过谦了。不知大人明日几时驾临掖庭属？”
李瑞刚出去时另有些仕进的端庄神采，此时尽数褪去，圆胖的脸上多了好些自嘲的笑意：“大人面前，下官不敢坦白。下官这个左丞的官位，是家里卖了地，花银子捐来的。不然以下官这等出身资质，也只能做一辈子的门官罢了。”
我微微一笑：“那位乔大人午后是当真不在掖庭属么？”
红芯道：“这诗是甚么意义？”
我又惊又喜，忙下来行礼：“本来是故交！请恕玉机怠慢。”李瑞连称不敢。我又道，“新年时从修德门出宫，还曾见到李大人。经月不见，大人却已是掖庭属左丞了，当真可喜可贺！”
我笑道：“这诗是说，明月花下，不忘旧友。”
芳馨松了一口气，愣了半晌方道：“女人的意义是……郑大人？”见我沉默不语，她擦了擦盗汗，赔笑道，“或许是他们忽视了。”
我立足，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芳馨自知讲错，垂首无语。沉默久了，额头上排泄精密的汗珠。我感喟道：“姑姑慎言。”
我又笑问：“明知这官做得有趣，又为何要捐来做？”
那小吏如蒙大赦，拭了盗汗，微微颤声道：“是。小人辞职。”说罢躬身退了出去。
绿萼发笑道：“这位李大人如何如许镇静？”
我和芳馨相视一眼，发笑道：“公然不贵。”
我忙道：“李大人且坐。玉机另有好些话要就教大人呢。”看他坐下，我方问道：“大人晓得因何事被请到永和宫来么？”
芳馨道：“好虽好，只是气候垂垂热了，要女人在正中午分跑上两三趟，也不好受。”
李瑞笑道：“天然天然，好说好说。”
天子要兵戈，国库里的银子不敷了，天然就把些不太要紧的官位拿出来换钱花。我了然，笑问道：“要多迟早才气赚回当初捐官的银子？”
我没有昼寝，本来就头痛心闷，此时听了那小吏的回禀，顿时心火上升，身子炎热起来：“陈力就列，不能者止。[91]如有所誉，必有所试！[92]”
芳馨一怔，顿时面色惨白，跪下道：“女人，这樟木箱子自奴婢进这屋子，就是封着的，奴婢们没有动过！”
李瑞哈哈笑了起来：“这个嘛，下官算过，如何也要三十年吧。”
我脑中模糊作痛：“郑大人既然不在掖庭属，那么平常事件是谁在措置？”
芳馨轻声道：“奴婢忸捏。”
忽听内里绿萼的声音道：“女人，掖庭属来人回话了。”只见小钱领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衣小吏走了出去，行过礼后道：“郑大人克日身材不适，一向没有进宫。右丞乔大人乞假半日，只要左丞李大人在。”
芳馨一怔：“女人说得是。”复又一笑，“只是如此也太决计，不免露了马脚。”
我笑道：“这点辛苦算甚么？对了，说到卷宗，刚才姑姑在悠然殿清算屋子的时候可看到了么？”
我笑道：“实不相瞒，只是数月不见，大人便从从九品一跃而成从七品，玉机自是猎奇。”
芳馨道：“女人又要看奏章，又要看卷宗，当真是辛苦。”
我想了想道：“一早便去。”
小池上绿萍点点，数尾红鲤悠游。“早些为殿下选上一名才德兼备的侍读女官，我的任务也就了了。”
李瑞道：“传闻已经上表去官了，不知为何，上面一向没准。现在掖庭属的大小事件一概归乔大人打理。大人如有甚么事情，找乔大人也是一样的。”
我沉吟道：“如此说来，我命人去请他，也一定能请来？”
李瑞嘿嘿笑了两声：“大人是想问，下官是如何当上这掖庭属左丞的么？”
待他出去，我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人不在，要紧的证词也没有。好！当真好得很！”
各自坐定，我不觉猎奇道：“既是故交远来，玉机有一言相询，还望见教。”
李瑞笑道：“当时大人还是七品女史，现在却已是六品女校了。”
红芯神采一动，似被蜇了一下，快速抽回右手，跪下道：“女人如何如许说？奴婢当不起。奴婢是奉了长公主之命进宫奉侍女人的，这是奴婢的本分。”
我笑道：“我固然品衔略高，但毕竟只是后宫内官。你们外官事忙，又是先生前辈，玉机自当去拜见就教。”
【第三十六节 所誉所试】
李瑞道：“下官不知。下官只知，大人本来是请郑大人入宫的，只因郑大人病了，乔大人又不在，下官才来的。不知大人有何叮咛？下官好归去转告郑大人和乔大人。”
想到这里，我扬声叫了芳馨出去：“姑姑在宫中十几年，可识得那位掖庭令郑大人么？”
只听一其中年男人的声音道：“大人忙于公事，下官不敢滋扰。”听声音有些耳熟，忙向下看去，但见这位李大人身着青色官服，曲领大袖。一张圆脸，笑容可掬，恰是畴前在修德门迎我入宫的从九品门官李瑞。
我笑道：“为官最要紧的是晓得看风向，又能胆小下注。不是飞黄腾达，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自古为官，莫不如此。李大人是如许，我又何尝不是？走吧，再不去殿下就该等急了。”
李瑞道：“下官四十几岁的人了，门官做得腻了，也晓得升官有望。只是家里另有些地步房产，一时倒也吃用不尽，留着也是无用。这掖庭属左丞的官位现下看起来是有趣，可胜鄙人官能捐得起。”
李瑞起家道：“如此乔大人和下官明天一早定在掖庭属恭候大人。”
芳馨应了，又浅笑道：“掖庭属总宫禁出入、刑法治安，掖庭令官居从六品，刚好矮了女人一肩。论理他该当不等女人去请，就该本身进宫来叨教女人才是。”
我一笑：“听闻掖庭令郑大人有些年纪了，又深得圣上与皇后的信赖。他是前辈，我该当尊敬，去请他一请也是该当的。且皇后的差事要紧，旁的也不必计算了。”
我原想着红芯会劝戒两句，谁知她恭敬道：“是。”遂向小茶炉上端下沸水，泡了两盏新茶，又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悠然殿门口，扶我坐下。我笑道：“再去搬一张椅子，和我一道坐着吧。”
我正要说话，绿萼出去禀道：“女人，前面快放学了，该走了。”
我笑道：“大人过谦。前人云，‘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又说，‘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不然守钱虏耳’[93]。大人其志可嘉，玉机敬佩。”
高曜点头道：“位高责愈重，孤晓得。”
红芯道：“旧友？”
我拉起她的手笑道：“就是你呀。畴前我们在长公主府为婢，原不分相互。现下却让你来奉侍我，辛苦你了。”
芳馨道：“看到了，封在一只樟木箱子里，另有封条呢，就摆在畴前于大人练书法的大书案上。”
畴前我在长公主府做柔桑县主的侍读婢女，又是总管之女，虽无实权，但职位超然，向来也没有阿谀过各位管家，更不消说表态尽忠了。但是自从我列选女巡始，便经常要说大话，或为了消弭主上狐疑，或为了讨主上欢心。一开端天然是不肯意说的，但是时候一长，便也感觉这是仕进必备的了。“仕进么，都是如许的，惯了就好了。”
芳馨又道：“罢了，是我们大人请得不巧，怨不得别人。如此就请传话，请左丞李大人进宫来吧。”
我晓得这位右丞乔致，当年他就曾命人来长宁宫查问过嘉秬的命案：“郑大人如许不算擅离职守么？”
我看一眼芳馨。芳馨嘲笑道：“当真是巧，一个都不在。”
李瑞赶紧见礼告别，我亲身送他到悠然殿的门口。他立足半晌，一张脸憋得通红，似是下了很大的决计，转头道：“大人，下官是个再寒微不过的粗人，自知不堪大用。但若大人有所调派，下官万死不辞。”说罢仓促一揖，快步去了，走到照壁处，右脚被左脚一绊，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
芳馨道：“女人不午歇了？”
李瑞笑道：“大人身为上官，为何要拜见他？”
从大书房接了高曜出来，送回长宁宫，高曜请我在长宁宫用午膳，趁便在启祥殿偏殿午歇。我推说永和宫另有要事，不得不归去。高曜想了想，说道：“既然如许，姐姐便回永和宫用膳吧。下午也不必过来送孤去书房了。长宁宫和永和宫一东一西，姐姐在两宫之间驰驱，也甚是辛苦。孤午后便去禀告母后此事。”
我忙道：“谢殿下体恤。只是非论是殿下的学业，还是皇后交代的差事，都是臣女分内之事。就算来回于两宫之间，臣女也并不感觉辛苦。还请殿下宽解。”
芳馨道：“听闻是掖庭右丞乔大人在打理掖庭属。”
我点点头：“用过午膳便拆了看看。”
我一怔：“捐来的？”
夜深了。我一口气看了七八封奏疏，只觉眼涩口干，神思倦怠。遂弃了奏章，开门望月。一丝寒意袭来，我不由浑身一颤。彻夜本当红芯当值，却见她已经熬不住困，蜷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取过抛在榻上的梨斑白宫缎披风，悄悄搭在她身上。谁知红芯俄然身子一跳，醒了过来，红了脸道：“奴婢竟然睡着了。”说罢取下披风披在我的身上，“女人辛苦一天了，这会儿可要歇下么？”
我笑道：“随她去吧。皇后畴前是让掖庭令查徐大人的事的，一会儿用过午膳，姑姑便去瑶席那边领出宫的腰牌，到外宫请掖庭令来永和宫商讨。”
我指着天涯的明月道：“如许好的月色，岂可孤负？你去泡两杯茶来，我们两个一道弄月。”
红芯谦恭道：“奴婢不敢。”
我点点头：“现在这箱卷宗内里少了最紧急的证词，姑姑说，究竟是谁藏起来了？”
芳馨笑道：“待郑大人告老，天然是右丞顺位。现在只当是在历练罢了。”
我扶起她：“这里只要我们两小我，何必动辄就跪？搬个椅子过来，我们说说话。”
我放下折子，懒懒道：“姑姑如何也不早说……”
我点头道：“下午还要见掖庭令，总得把卷宗略看一遍，不然见了面说甚么呢？”
我哭笑不得：“姑姑请起。姑姑不要多心，我并没有思疑姑姑的意义。”
那小吏缩着肩，低头不敢看我，只是嘲笑：“李大人还是在的。”
我瞻仰新扎好的葡萄架子，浅笑道：“固然永和宫和长宁宫离得远，但是每天能够都从益园绕一圈归去，也很好。”
李瑞新官上任不过数月，且听他话里的意义，该当不晓得掖庭令在奥妙调查嘉秬之事。他不晓得，我天然也不能说，只得道：“是有些要紧事，只是得与郑大人劈面说。”
李瑞道：“郑大人久不在掖庭属，统统公事都拜托乔大人措置了。大人要见郑大人，恐怕不易。”
我淡淡道：“皇后之以是将此案的卷宗都搬到永和宫来，是成心图的。瑶席姑姑身为永和宫执事，又得皇后娘娘耳提面命，天然自律些。”
芳馨道：“如此说来，这位左丞大人倒也乖觉。”
从长宁宫出来，芳馨笑道：“现在殿下才八岁，说话做事就如许有层次。依奴婢看，并不比皇太子殿下差半分！”
走上东一街，芳馨方道：“这个瑶席也真奇特，向来一宫执事带了底下人叩首存候，犒赏再丰富都是无妨的。就算迩来宫里的端方严，也没严到这个分上。也不知瑶席在避讳甚么？”
我遣开统统人，方缓缓拆去封条，翻开箱子，但见内里是两本羊皮册子。我敏捷浏览了一番，只要当年几个怀疑人与岭南王家的供述。箱子里另有熙平长公主府中各级管家的画像，此中只要几位总管的画像是上了色彩的。这些乍看上去都无甚用处，真正有效的是嘉秬的证词。但是我翻查了好几遍，也没有瞥见嘉秬的证词，更没有查到任何人转述过嘉秬的证词。皇后明显奉告我，嘉秬是亲眼瞥见过阿谁刺客的，她的证词是查找凶手最直接的根据。我合上羊皮册子，深思很久，想来该当不会是皇后命人藏起这部分最首要的笔录。那么，只要那位掖庭令郑大人了。
李瑞道：“这……乔大人家中有些急事，确切不在掖庭属。”
芳馨道：“掖庭令属少府，固然掌管宫禁治安，倒是外臣。奴婢身在内宫，那里能见到郑大人？只晓得他做这掖庭令也有十几年了，本年五十几岁，身子有些不大好，听闻常常不在属廨。”
当掖庭属左丞李大人走入悠然殿的时候，我正埋头看濠州刺史刘缵之女刘离离的诗作。李大人鄙人面站了好一会儿，芳馨方轻声提示我道：“大人，李大人来了。”
芳馨掩口笑道：“他才升了左丞没几个月，还不惯向上官表忠心，以是如许镇静，像做了负苦衷普通。”
明月高照，清辉泻地。烛光在轻风中闲逛，仿佛星斗飘摇不定。晚风中传来浓烈的花香，是粲英宫里栀子花的气味。我深吸一口气，吟道：“斋戒坐三旬，歌乐发四邻。月明停酒夜，眼暗看花人。赖学空为观，深知念是尘。犹思闲语笑，未忘旧友亲。事事皆过分，不时自问身。风景抛得也，七十四年春。”[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