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女帝师二(2)
遭遇丧女大恸，竟能在半晌内摆设伏贴。不愧是皇后！
启春是亥初时分来玉梨苑的。芳馨和绿萼都守在内里不敢进屋，两人见了启春便如见了救星，纷繁道：“谢天谢地，启女人您可来了。”
启春放下火钳，悄悄一拂袖裙：“mm可想通了？”
绿萼道：“女人明天从易芳亭一返来，便很不好，也不肯说是如何回事。”
启春扶起我：“我不过是不读书，直心直肚肠罢了。”
锦素牵涉此中，我自是不能坐视不睬。但是皇太子是因救人而病，非论是否病愈，锦素的罪都不能与封若水和苏燕燕相提并论。我若只是救锦素，另有一丝胜算。可皇后却强要我为世人策划。这“世人”当中，罪恶最大、最高高在上的那小我，莫非不是她本身么？她清楚是为了本身啊。
见我沉默，皇后接着道：“只要你公道、谨慎，再仰仗圣宠，陛下定会服从的。”
芳馨蹙眉道：“究竟何事？”
不，我不能。我本日的气愤，是因为我不忿我的运气操在人手。若去官，我的人生难道更加有望？
还记得芳馨问我为何不去官，我答以妄图繁华。我若真的只是妄图繁华，那该多好。
我沉吟道：“战事已近序幕，陛下还会马上回宫么？”
启春道：“放心。你在玉梨苑等着我，千万别关门。”说罢迈开大步追上太后一众，远远去了。
手在冷水中浸了半晌，提起时麻痹，半晌后又火辣辣地痛。芳馨谨慎擦干，涂上了烫伤膏。一手的晶莹黄亮，一阵炽热一阵清冷。芳馨浅笑道：“女人的手伤了，奴婢奉侍女人用膳。”
回到玉梨苑，芳馨迎上来道：“女人如何如许晚才返来？”
我苦笑：“光荣？”
芳馨接口道：“还要偏劳启女人多劝着些，只怕女人还肯听。”
皇后道：“你或许觉得陛下是嫌你太聪明，方将你调离长宁宫。这倒也没错。实在他约莫也没细心想过。但是本宫却晓得。”
启春一怔，随即大笑。我瞥她一眼：“姐姐笑甚么？”
或许是吸入太多冷风，胸腹间有一股恶气翻涌。顷刻对这宫廷的讨厌无以复加，甚而悔怨起当初进宫的决定。
太后夸奖义阳公主战役阳公主有“太祖勇武之风”，本来不过是替皇后得救的戏言，想不到她竟如此自责。晚来易芳亭，想是为了避开皇后，免得相互悲伤惭愧。或者皇后也曾如许自责，不知周贵妃得知凶信，会不会悔怨随天子亲征。
最锋利的剑，最有效的棋子。那么，我是谁的剑，又是谁的棋子？
我拿起铁钳往盆中加了块柴炭：“莫非姐姐想到了？”
我本身算甚么？一枚几次打磨、砥砺精美的棋子，每一条刻纹都饱含圆转快意的痛苦。
我早已身心怠倦，正要回玉梨苑用膳，却见两个仙颜少女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走进易芳亭。右首少女神采清冷，恰是邢茜仪。右首少女修眉大眼，豪气勃勃，恰是近一年未见的启春。两人俱是一身薄弱的白衣。
启春凝睇着我：“你老是爱多愁善感。现在又为甚么事，奉告我，待我开解开解。”
听闻此言，我不由痴了。自我入宫以来，甚少想起高旸，偶尔思念，心境潮涌难禁。果然连本身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旁人能晓得得一清二楚么？既然皇后心存此念，她回绝将我嫁与舞阳君之子为妾，是因为她将我和史易珠看作普通，要留给天子做嫔妃的么？
我问道：“启姐姐是住在仁寿殿么？如许晚出来可便利？”
将我调离高曜的身边，天然是为了减弱弘阳郡王。这动机在我脑中翻来覆去已有半年不足，这一句“不知”，竟然说不出口。
芳馨忙走出去检察我湿漉漉的右手，转头一迭声叮咛打冷水来，又将我的手捧在手中悄悄吹着。紫菡吓得呆了，芳馨连催两次，方退下去打水。
启春笑道：“说说又何妨？莫非这么些年畴昔了，你还恨她不成？”
邢茜仪和佳期在旁劝了好久，太火线渐渐止住抽泣。世人簇拥着太后走出易芳亭，启春用心留在最后，轻声向我道：“今晚我来寻mm，我有话和mm说。”
我低头道：“无事。左不过是为三位公主可惜罢了。”
启春跪在我身边，轻声道：“太后在仁寿殿就一向如许说。”
启春道：“姑姑放心，我既来了，保管你们女人就睡不成了。”
几番回味，我蓦地发觉，我独一能够倚仗的，只要这女校的虚衔。若去官，便只要完整任凭别人摆布。入宫之前，我觉得我的平生便是如此。入宫数年以后，我还能忍耐畴昔这些习觉得常的日子么？
太后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本宫不好。本宫不该说甚么‘太祖遗风’，是本宫害了你们。”她口中不断，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
我闷闷无语。芳馨转头看看绿萼，绿萼无法地摇点头：“奴婢也不清楚。”
车舜英，已经是很悠远的名字了。乍然听到，几近已想不起她的面孔。启春道：“这位车女巡去官以后，因慎嫔退位之事被世人调侃了好一阵子，都城是待不下去了，只得回了徐州她母亲的封地，倒是修身养性起来，听闻现在定了婚事，来年就要嫁了。”
当年车舜英服从我的劝止去官，现在听到她安然无恙的动静，心下甚慰。这也算是本日里听到的最好的动静了。我微微一笑道：“启姐姐说有话和我说，便是说畴前的车女巡的事？”
只听启春笑道：“你们女人又把你们撂在外头，本身在内里睡觉不成？”
我懒怠转动，恹恹道：“何必多礼，姐姐随便坐。”只见她仍旧身着牙色锦袍，脚蹬羊皮小靴，发髻上零散簪着几颗珍珠，淡雅素净，豪气逼人。过了腊月，启春就十六岁了。
我叹道：“启姐姐，我们有一年没见了吧。本年春季里，我还梦见你。”
恨么？仿佛早已不记得她这小我了。我摇点头。
我叹道：“多谢姑姑。”
启春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圣朝要在腊月里结束战事，火器厂铸好的最后十五门炮已入武库，明天就要送往火线。”
启春道：“我当是甚么，本来还是伤春悲秋。你们读书人就是喜好这一出。我也有一句话，叫作‘人生三杯酒，流年一局棋’[5]。大家都身不由己，不独mm如此。”说着举起铁钳猛地刺出，只觉一点热气在鼻尖缭绕。她左削一下，右劈一下。屋子里扬起火红的炭灰，仿佛飘摇的星斗，余热如流云环绕。她放下火钳，只是侧头看着我，微微一笑。
启春道：“你们方才进宫没多久，俆女史便去了，接着史易珠出宫丁忧，车舜英去官。苟不能以善始，未能有令终者也。[3]”
人生何其有望，又何其无趣！
唯有尽快嫁给高旸，皇后和长公主或许无可何如。但是我失了官位，又抱病在身，高旸还情愿娶我为妻么？即便他情愿，熙平长公主也毫不会同意他娶我如许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就算信王佳耦并不轻视我，信王府敢纳一名皇后曾经属意为妃的女子为世子王妃么？
启春点头道：“皇太子临时无事，想来陛下不会回宫，贵妃也不必然能返来。”
启春缓缓道：“义阳公主和皇太子虽学到了贵妃的剑术，却没学到贵妃的武德。现在只要弘阳郡王安然无恙，mm身为女官之首，也可算一枝独秀了。恭喜mm。”
忽想起芳馨曾道：“固然公主是金枝玉叶，但说到底怎能与皇子比拟。”皇太子既然无恙，火线战事又紧，的确没有立即回宫的需求。公主比不得皇子，短命的公主就更是无关紧急了。
想不到我对史易珠的结论，却印证在本身身上。何其讽刺。
史乘上说，“小丑备物，终必亡。”[2]本来我就是阿谁小丑。
启春道：“你这梦做得很准，现在我不是进宫来陪太后练剑么？谁知本日才进园子就遇见了如许的祸事。我记得三年前我有一次进宫来存候，仿佛也赶上谁死了。”
【第二节 小丑备物】
不错，待面前的风波畴昔，我便去官。
我忙上前施礼，引太厥后到尸体前。三位公主别离躺在三张软床上，裹在重重华衣当中。门一开，炭火和烛光飘摇不定，三张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神采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普通。太后摆脱邢茜仪和启春，扑倒在义阳公主的床前，哀哀抽泣。我忙带领世人跪下，一时候哭声高文。
我一哂：“是么？”
芳馨道：“是。即便是当年徐大人枉死和慎嫔娘娘被废，女人也没有如许活力。女人似不但活力，更有悲伤。”
周贵妃为锦素定下婚事，自是对她珍惜有加。天子命我去校书，也能与周贵妃对锦素的情意相提并论么？自从慎嫔退位，数年之间，我再也没有伶仃和天子扳谈过。慎嫔退位之前，我伶仃面见天子，也只三次罢了。若说天子待我有周贵妃待锦素的情意，不但可疑，甚而好笑。
厚重的帘子被翻开，透进一股寒气，我不由今后缩了缩。启春走了出去，见炭盆欲熄，便笑道：“这关门闭户的，一屋子炭气。亏你还能坐得住。”说罢施礼道，“启春拜见女校大人，大人万福。”
不一时绿萼出去换了炭盆，又奉上茶来。我问道：“启姐姐从内里进宫，可知现在战事如何？”
启春道：“名利官位，但能放下，便少了很多烦恼。mm还记得那位车女巡吧。”
启春笑道：“虽说世事如棋局，但也不是大家都有资格做棋子的。连棋子都做不好，何谈执棋之手？越不甘心做棋子，就越要做一枚好棋子。”说着竖起火钳，比在鼻尖，扬眸凝睇，就像凝睇一柄真正的利箭。”人也和剑普通，要做就要做那把最锋利的。是不是？”
启春本身寻了一张绣墩，在炭盆边坐了下来，笑道：“甚么时节梦见我的？梦里我在做甚么？”
启春哼了一声：“听闻几位公主昼寝时从玉华殿溜出来滑冰。这等不珍惜本身的性命，不说也罢。”
皇后又道：“升你为女校，天然是因为赏识你。至于去文澜阁校书，你只要想想贵妃为何早早为于大人定下婚事，便晓得了。”
我的伤感与颓废天然不全因为三位公主的死。我长叹一声：“围棋斗白黑，存亡随机权。”[4]
我站起家来，端端方正行了一礼：“mm无用，老是为了这些无谓的事情烦恼，每一次都仰赖姐姐开解。姐姐的胸怀见地，胜我百倍。”
未几时紫菡打来冷水，芳馨忙挽起我的袖子，将我的手浸入水中，并一根根伸开我的手指。焦灼的右手顿觉清冷。芳馨又拧了湿巾擦拭我的右颊，一面体贴道：“女人可好些了？”
自从嘉秬出事，我晓得启春一贯对这类死而无益的事情不屑一顾，哪怕死者是三位高贵的公主。只听启春又道：“这一次只要弘阳郡王安然无事。天然了，弘阳郡王是mm一手教诲出来的。依我看，mm该当光荣才是。”
两宫与皇后无一不宽大，慎嫔和高曜无一不信赖。熙平长公主更是善待我的家人，与我有难以言喻的默契。身为女官之首，我在宫中也算游刃不足。但是我的运气莫非不是完整操在这些“宽大”“信赖”和“默契”之间么？
我听了心中更是难过，拄着铁钳呆了好一会儿才道：“谁能有姐姐这般通透？”
她竟然不记得嘉秬了。我心中一片哀凉：“是嘉秬mm。当时姐姐来长宁宫看我，我却病倒了。”
沉默半晌，我才俄然想起，忙又问道：“启姐姐本日来，究竟有甚么要紧事要说？”
好笑我竟妄图留在船上望风掌舵！我不过是颗棋子，一颗长公主与皇后各自牵引摆设的棋子，这大抵是我独一可引觉得傲之处。
我全无胃口，挥挥手道：“不必了，撤下去分了吧。去做碗奶茶来，我口渴得很。”
启春不觉得然道：“人莫不有一死，既是暴虎冯河，也没甚么好可惜的。三位公主常日与mm并不靠近，mm也不是那等矫情的人，何至于如此悲伤？”
启春道：“封若水、苏燕燕之流，固然略通诗书，却不会教诲公主，陛下多数不会宽恕她们。锦素mm有贵妃讨情，约莫可保无虞。徐嘉芑早早去官，刘离离是借你的势才气安然。当年选女官进宫伴随皇子公主，可谓盛事。mm可曾想获得结局竟是如此寥落？”
我苦笑：“如许的一枝独秀，有何意趣？”
我心中不快，一言不发地往屋里去了。只听身后绿萼道：“女人本来去看于大人的，谁知被皇后娘娘叫住说了一大篇话。”接着低语了两句，又道，“厥后女人在易芳亭伴驾，正要走，太后又来了。”
我不闪不避：“姐姐是说，做人要像一柄利剑普通勇往无前么？”
宫中情势不管如何庞大，身为女官，总另有腾挪闪避的余地。实在支撑不住，尚可去官。但是妃嫔则完整分歧，是以我早就下定决计，此生决不做妃嫔。皇后既有此意，哪怕长公主见怪，我也只要去官一途。
我笑道：“是封后以后第一次去拜见皇太后的那日，有幸见到太后剑舞，返来便梦见你陪太后练剑，周贵妃还在一旁观战。”
如此算来，我唯有一死，才气走出这窘境。
芳馨道：“奴婢跟从女人多年，从没见到女人如许活力过。”
也罢！既然统统人的存亡去留都把握在天子的手中，若天子肯服从我的劝谏，这莫非不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体例么？因而我恭敬道：“承蒙娘娘垂爱，臣女愿极力一试。”
皇后吁了一口气：“那就好。”说罢招手令穆仙上前，登辇往玉华殿而去。皇后在玉华殿换衣后，便来到金沙池西南岸的易芳亭，遵循长幼挨次亲身给三位公主擦洗换衣，又在三具尸体前痛哭一场，直到晚膳时分才归去。
紫菡见我面色沉重，谨慎翼翼地奉上茶来。白瓷盏映出我惨白阴霾的面孔，一时候只觉丑恶非常。心中的悲怒终究无可按捺，我一把抓起茶盏，高高举起。滚热的茶水洒了我一手，落在肩头，溅上冷腮。我身子一跳，将茶盏狠狠扔出了门外。茶水和瓷片飞溅，都泼在芳馨的裙子上。
芳馨也不劝，忙带人撤了晚膳。我呆坐在角落里，思路万千。去官以后，前路更是迷茫。我私行去官，熙平长公主定然大怒。何况若皇后对峙，即便去官，也是无用。史易珠并没有仕进，不也常常伴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