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女帝师二(17)
我张一张口,甚么也说不出来。高旸微微一笑:“你是最懂我的。”说罢飘然远去。我心中焦心起来,踏在他的血足迹上向前追去,俄然脚下一空,顿时醒了过来。
我猛地推开他,颤声道:“这是为何?”
芳馨道:“他们是惧罪他杀的软骨头,既干了那见不得人的事,又没胆量受刑。连奴婢也瞧不起他们。”
天子霍地站起家来,大喜道:“宣他入殿。传旨,明日朱雀门献俘!”说罢大步走了下来。
纯儿笑道:“女人现在漱玉斋陪长公主说话,领了午膳便来永和宫。”
舞阳君是皇后的长姐,她若承认了罪过,便会连累皇后。想不到此人虽笨拙,却也有几分硬气。天子道:“人证物证俱全,她说不说原也无甚要紧,便关她在刑部渐渐问吧。既然此案有停顿,便恕了你擅闯禁中的罪恶。”
芳馨惊奇道:“女人何必将本身和他们比?哪有人如许说本身的。”
芳馨道:“烛光晃眼睛,女人睡觉本来就轻,点了灯就更睡不着了。”说罢不由分辩,将灯拿走了。
待他绕过了谨身殿,我这才扶着芳馨的手,缓缓向北而去。芳馨轻声道:“女人凭着寻出真凶的功绩,也得了圣目看重。这比划画快多了。”
芳馨道:“若他能坐上掖庭令的位子,也不枉女人吃力帮他。”
郑新道:“陛下今晨遣人去刑部下旨,剥夺了她的爵位。臣熬炼一番,陆氏始终一言不发。”
郑新躬身道:“臣先前是问过的,只是当时臣还没有见过奚桧,只问了小虾儿的平生,见无甚可疑,便临时放下。臣忽视,昨夜才俄然想起,该当以奚桧之事再次查问,又听闻掖庭属在傍晚时分已经处决了宫人,心中焦心万分,这才冲撞了宫中安宁。臣罪该万死。”
我嘲笑道:“若做了好事都有胆量去认,这天下也就承平了。换作是我,恐怕还不如他们!”
芳馨道:“前两天,奴婢还在内阜院遇见苏女人,只比先前瘦些,神采和精力倒还好。现在贴身奉侍皇后,娘娘很看重她,叫她去拿了好些金箔纸。”
芳馨猎奇道:“甚么梦?”
远处的湖岸上,有三个小小的斑点。我谨慎翼翼地走上前去,本来是三位溺亡的公主并排躺在地上。她们的身材被积雪埋葬,长发向上披垂得整整齐齐,浅浅没在雪中。面色青白如玉,神情惊骇万状。我大惊,背上盗汗如浆,一声尖叫从胸中迸出,却只剩了嘶哑长嘶。
我站起来,垂首恭敬道:“陛下圣明。”
俄然脚下一滑,我颠仆在地。抬开端来,却见面前一双灰白长靴,绣着疏疏两朵梨花。那人弯下腰来,向我伸出苗条有力的双手。我心头一暖,扶着他的手缓缓站起来,劈面赶上一抹清俊淡雅的笑意。是高旸,公然是他。
芳馨笑道:“她是三个女官内里罚得最轻的,父亲又是正二品的高官,皇后每天带着她,谁还能给她气受?恐怕这几年间就要放出宫去了。”
天子没有持续诘问:“坐下吧。”又向郑新道,“说下去。”
东风从背后撩起我的鬓发,拂在脸上微微发痒。我扒开辟丝,抚一抚鬓边的宫花,感喟道:“我寻出真凶,本来就是为了不引发陛下的重视,现在这个模样……”
我笑道:“长公主殿下甚少见人,现在倒肯留她用膳。”
【第十三节 可浣囊乎】
我沉默半晌,低头道:“姑姑,我为了救锦素,命李瑞用心放了小虾儿出去。他被人毒死,是我害了他。”
纯儿是采薇的近身侍婢,采薇每常进宫,都带着她。芳馨向门外道:“请纯儿女人出去。”纯儿走来施礼道:“我们女性命奴婢来叨教一声,女人午后要来拜访,大人可赏些空子么?”
郑新道:“恰是。”
芳馨笑道:“这是天意。那李大人是个实诚人,究竟戴德,不肯独揽功绩。”
郑新道:“多谢陛下。那李瑞……”
皇后的兄长陆愚卿被遥拜为大司顿时将军,督幽、冀、青、兖、梁、并六州军事,封晋国公,加俸禄三等。他尚在襁褓中的季子被封为符离子,以徐州符离县五百户为汤沐邑。
我含一丝谦恭的浅笑,行礼道:“大人过誉。下官恭送大人。”
我感喟道:“是,也不满是。”
芳馨笑道:“春季早就来了。”说罢,搭了一袭淡紫云纹披风在我身上。
我翻开锦被,猛地坐起家来,一抚鬓边,满是冷腻的汗珠。我抚胸安定半晌,方下榻倒水喝,一脚踢翻了唾盂,收回连续串大响。我摸到桌边,倒了一盏冷水喝下。心头大恸,不觉堕泪。
芳馨讪讪道:“奴婢胡涂。女人喝了水便睡吧,现在才交丑时。”我点点头,由她扶着重新躺下。芳馨正要掌灯出去,我叫住她道:“把灯留下。”
遇见他,我顿时将统统的惊惧不快都抛到脑后,欢乐得几近笑出声来。他淡淡笑道:“玉机,你在想甚么?低着头却不看路!”如许似曾了解的一问,如暖风拂过,北岸的红梅次第盛开,烈如焰火,几近要将这冰雪琉璃天下尽数化去。
芳馨道:“女人歇一会儿,午膳到了,奴婢自会唤醒女人。”
郑新道:“昨夜掖庭属是喧华了些,可究其本源,不是因臣而起。臣昨夜进宫时,想着时候已过,宫人们都该当被杖毙了,心中实在烦恼。谁知进了宫才晓得,掖庭左丞李瑞拦着掖庭令,不准行刑,两人争论不下。当真是大幸。”
李演道:“陆将军追亡逐北,将盛都城中的燕皇余孽驱入渤明寨中,一举毁灭。现在八百里加急,传了首级返来,使者正在宫门外候旨献俘。”
转头一望,公然不见了三公主的尸体,这才放下心来。与他联袂而行,固然寂静,高兴却如悠悠空山中一泓翻涌不断的清泉。但是他的手垂垂冷下来,如在冰下冬眠千年的寒石,坚固细致。偶一回望,但见他所过之处,留下两行无尽的血足迹。鲜红的足迹连成一线,如皇太子薨逝那一夜,宫人们仓促点起的明灯,引着纯粹的阴魂飘向幽茫无边的乌黑宇宙。
天子笑道:“那人官虽小,主张却大。若没有他,你也是白走一趟。连他一并恕了。”
天子笑道:“何事?”
芳馨道:“都说舞阳君唆使人杀了三位公主,莫非陛下就不狐疑皇后?”
这一日,是三位公主和皇太子高显的尾七,我从桂宫祭奠返来,歪在榻上发楞。在灵前站了足有一个时候,只觉腰酸背痛,双腿生硬。芳馨奉了茶来,笑道:“女人累了,喝口茶歇歇。”说罢又叫紫菡来捶腿。紫菡粉拳轻落,我双膝一松,只觉昏昏欲睡。
芳馨道:“女人的苦衷越来越重,畴前奴婢还能开解一两分,现在倒是摸不着脑筋了。女人病着,还须多保重。”
当夜,我在一片白茫茫的环境中醒来,吃力地展开双眼,本来还是在景园的金沙池上。六合一片洁白,透着阴惨惨的青。白日像一枚薄薄的冥钱,不知被谁草草贴在苍穹,光芒热烈短促,如午后定乾宫书房里喧闹的日光。
腕间垂落的一只黄蜡石红色玉镯,畴前戴着正合适,现在却大了一圈,左摇右晃,偶尔触及肌肤,丝丝温凉。阳光从身后照在右脸右肩上,一片洋洋洒洒的暖意。桌上的粉青釉三足镂空小熏炉中,散出淡淡的玫瑰香气,纯洁芬芳,一丝烟味也无。我合目道:“春季终究来了。”
天子看着我,仿佛要说些甚么,口唇一动,终是无言。
芳馨道:“女人好端端的,提他做甚么?”
从御书房出来,郑新在定乾宫门口向我拱手道别,我正要行礼,却听他道:“早听闻朱大人固然年青,却聪明灵敏,甚识大抵。现在连破两桩宫廷悬案,陛下必然赏识,高升就在面前。”
提及苏燕燕,我不能不想起那只黄百合香囊。我淡淡一笑,笑容比腕上的镯子还要凉几分:“这是她的福分。对了,她去拿金箔纸做甚么?”
芳馨一怔。忽听门外小丫头道:“女人,理国公府的谢蜜斯遣了纯儿女人来回话。”
我冷哼一声:“皇后若真敢在守坤宫祭奠长姐,还怕得宠么?何况,得宠又如何?”
芳馨道:“李大人固然笨些,可也不傻。他勤奋,对女人的叮咛向来经心。若不如此,女人哪有这般费心?那刑部又怎能查得这么快?凭这个,也当赏他。”
我悚然一惊,不觉避开几分。高旸发觉到我的非常,忽将我拥进怀中。他的怀中再没有暖和而清冷的悦人气味,而是一股陈腐的血腥味。我深吸一口气,顿时心如死灰。他的下颔抵在我的肩头,一字一顿道:“玉机mm,我杀了舞阳君,另有吴省德。”
我冷冷道:“我健忘了。”
我低头抚着左手食指上的桂纹碧玺戒指:“舞阳君母子已然自裁,奚桧又寻不到,并无铁证指向皇后。何况陆将军又立了大功。陛下若真有狐疑,也只能是狐疑,当不得真。”
我坐直了身子,笑道:“这是甚么话?采薇mm要来,尽管来便是。你们女人这会儿在那里?”
我和郑新一齐拜贺。天子正要走出版房,忽又转头向郑新道:“陆愚卿是朕的福将,他长姐的错,朕不忍再听,爱卿按律措置便好。”
郑新呵呵一笑:“后会有期。”
天子瞥了我一眼,冷冷道:“这个李瑞若早有此心,当禀告掖庭令,早些来回朕。如许仓促忙忙的惹人笑话,恐怕是仓促之间,有人指导了。朱大人,你说是不是?”
郑新转头看了我一眼,复又向上道:“李瑞虽莽撞,却也帮了臣的大忙。臣拿着那奚桧的画像,存了万一之望,在那些宫人当中细心扣问。托陛下洪福,竟然觅得一个与小虾儿甚是要好的宫女,说是见过此人在宫外与小虾儿相会过一次。”
因有大捷,天子在谨身殿大宴群臣,三日不断。又借舞阳君巫蛊之事,复昌平公为昌平郡王。后宫虽有丧事,也开了一日戏酒,连太后的脸上亦呈现了久违的笑容,多日的愁云惨雾终究散了几分。
郑新一怔,低头道:“臣领旨。”
忽见李演从门外欢欢乐喜走了出去,跪下一迭声道:“陛下大喜。”
忆起梦境,倒也不惊,只是心头哀凉如水。我缓缓放下银箸,叹道:“这个郑大人,当真是快。”
芳馨想了想,大惊道:“明天是舞阳君的头七,那金箔纸莫不是要折元宝的?只是他们是罪人,皇后也不怕触怒圣上么?”
我在黑暗中,一合眼便是白惨惨的冰雪天下、两行鲜红的足迹和三张青红色的惊惧面孔。是的,从我用心纵了小虾儿,令他被灭口,到我引开天子的狐疑,导致舞阳君被扣押在刑部,实在我也是殛毙三位公主的虎伥。在这宫闱当中,我的双手亦无声无息地染上了无辜者的鲜血。哪怕只要一丝,却永久洗不净了。
我回身疾走,不时回望,三位公主的尸体始终在我身后几步之处。三人眼皮一动,自眼角流出两滴血泪,如落英泯入两鬓,神情方垂垂平和宁静。但是我不敢久留,还是发足疾走。乌黑的衣袂被冷风荡起,长得望不到绝顶,袒护了三位公主的尸体,也掩蔽了湖面。
高旸向我身后一指:“这里洁净得很,甚么也没有,有我在,你放心。”
我掰动手指道:“明天不但是皇太子的尾七,还是舞阳君和吴省德的头七。”
芳馨道:“奴婢虽笨,也晓得女人放他出宫,是为了寻出幕后主使。何况这小虾儿处心积虑,害了三位公主,也害了皇太子,这是他应有的报应。女人千万不要指责本身。”见我不说话,俄然觉悟,“女人前些天做恶梦,莫非是为了这件事?”
我低下头,悄悄感喟。舞阳君、小虾儿、奚桧三人,终究连了起来,虽无严丝合缝,却有令人遐想的疏隙。天子问道:“陆氏如何说?”
天子道:“掖庭左丞李大人?是阿谁上书说梦见了义阳皇儿的阿谁从七品?”
天子道:“听闻昨晚掖庭属热烈得很,你把掖庭令痛骂了一顿?”
我坐起家,抚一抚微乱的鬓发,娓娓道:“客岁春季,皇火线才监国,召我去御书房觐见。谁知,竟遇见吴省德。他上书请皇后封陆将军的季子一个子爵,却被新上任的司纳苏大人拦下,他血气方刚的,还在宫门外打了苏大人一拳。现在,那孩子到底因为父亲的军功成了符离子,吴省德也算得偿所愿了。”
我笑道:“‘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33],我帮他,也是在帮本身。何况圣上和贵妃都看破了,也不晓得他还能不能有此福分。”
我点头道:“莫非是我故意糟蹋本身的身子么?姑姑只瞧瞧这宫里,哪一时哪一刻未几事。我若稍稍懒惰,便和锦素她们一样,抄家放逐,都是轻的。”说到抄家放逐,我俄然想起一人,遂问道,“苏燕燕罢官为奴,现在还好么?”
天子道:“处决宫人,是朕的旨意,他胆量倒大。”
不知从那里透出一丝冷风,如同我心中油但是生的惭愧之意,连肩头的阳光都淡了几分:“皇后要祭拜长姐,是出于亲情孝义,哪怕舞阳君是罪人,陛下也不好说甚么。即便真要见怪,皇后自也能接受得起。”
天子哼了一声道:“强闯掖庭属,的确是重罪。先前你已查了多日,莫非未曾查问过这些宫人么?”
郑新拉长了声音赞道:“陛下圣明。”
忽见烛光一晃,芳馨手执烛台走了出去,问道:“女人醒了?要喝水怎的不叫奴婢?”说着将烛台放在桌上,又从外间的炉上拿了一壶热水出去,正倒水时,见我满脸是泪,顿时惊道:“女人如何了?”
第二天,从皇后处存候返来,正用早膳时,小钱出去禀道:“大人,明天半夜舞阳君和吴省德在狱中自裁了。”
高旸道:“他们谩骂我,也谩骂你,死不足辜。”
芳馨道:“陛下本就怪皇后没有顾问好皇太子和公主,现下又出了舞阳君的事,皇后会不会得宠?”
我拭泪道:“没甚么,做了一个恶梦罢。”
我心下甚慰:“如此我便也放心了,总算另有一个有下落的。”
郑新道:“李瑞说,这些宫人都与小虾儿要好,恐怕刑部再来提审,结案之前临时还是不动为上。掖庭令恐担罪恶,是以争论起来。”
我含笑道:“公然,是我低估了他的品性。”
我笑道:“这犒赏是他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