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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女帝师二(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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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菡道:“张女御在仪元殿外撤除外套、脱了鞋子、又散了头发,苦苦要求,陛下就是不睬,还把奴婢也赶了出来,只留了简公公和良辰姑姑奉侍。女人,陛下这般喜怒无常,奴婢惊骇。奴婢不想留在定乾宫了。女人去把奴婢要返来吧。”

我起家屈膝道:“请陛下恕臣女僭越之罪。”

皇后的笑容淡若飘云,明若天光:“本宫没有甚么放不下的。”

我见小简双唇枯燥,忙命绿萼斟茶来。小简也不客气,接过茶盏,一口饮尽,抬袖一抹嘴道:“田女御走的时候,陛下正要惩罚张女御。厥后连皇后都抱病来劝着,都劝不住。也是……现在大家都说贵妃是世外高人,瞧不上这泼天的繁华,也瞧不上这十几年的伉俪之情,一心归隐去了。更有甚者,说贵妃只想着本身留在辅国公府的小儿子,又回辅国公府去了。陛下正想不开,张女御便说甚么值得不值得的话,正戳中把柄。奴婢束手无策,这才搬出大人来。”

我点头道:“明天在济慈宫听到的话,一句也不能往外说。这后宫,就要有一场大风波了。”

“那你可曾闻声太后和贵妃说了些甚么?”

天子道:“那就好。朕召你前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想问问你。你必得诚恳答朕。”

我叹道:“皇后都劝不住,我如何行。”

我恭敬道:“谢陛下体贴,臣女已无碍了。”

“果然?”

我莞尔一笑:“臣女觉得流言不敷采信,陛下不必烦恼。”

接下来的两天,天子非常安静,对贵妃出走之事只字不提。听芳馨说,李演和小简整日战战兢兢,恐怕触怒天子。我或是躲在文澜阁校书,或在漱玉斋作画,无事毫不过出。但是到第三日,我最担忧的事情还是产生了。

周渊走后,我提笔一挥而就。画的是素衣披发的太后在水边浣花濯剑,一朵幽艳的玫瑰斜插在她的鬓边。广袖盈风,褪至肘间,暴露一截雪藕似的小臂。长剑如水,在碧绿的湖水中延展无踪。太后淡泊宁静,唇角噙笑,悠然望远。

太后叹道:“我也晓得这宫里已经没有能绊住你的人了。几时走?”

“本相?”

太后叹道:“这便是你闭关数旬日的所思所想么?”

“何罪之有?”

天子目光一亮,淡淡道:“说下去。”

小简道:“奴婢晓得陛下一贯赏识大人,奴婢就说,传闻贵妃告别太后时,大人也在场。说不定问一问,事情便分了然,好过在内心打闷葫芦。陛下骂了奴婢两句,到底命奴婢来请大人畴昔。”说着又躬身道,“只求大人去了今后,千万说些好听的,圣怒少几分,奴婢的脑袋还能在颈子上多留些光阴。”

绿萼道:“是因为周贵妃要走么?”

我见小简神采懊丧,不由问道:“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太后道:“你要去那里?”

“是。刑部固然已查出舞阳君,但奚桧却仍然在逃。奚桧一日不拘系归案,便一日不能结案。是以臣女大胆猜想,贵妃为了后代,甘心舍弃天家繁华,单身去寻求本相。”

我不动声色道:“搬出我来?”

我亦叹道:“这……臣女不知,亦猜不透,不敢妄议。臣女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贵妃只是远游,并非隐逸。陛下若派人去寻,将来一定没有相见之时,到时尽可一问。还请陛下宽解。”

周渊道:“不必了。”

天子沉吟道:“以渊的性子,这事情她做得出来。何况这天家繁华,原也不在她眼中。”

太后拉着她的手,含泪点头。

周渊浅笑道:“姑姑还记得江南旧事?当时爹爹很繁忙,我和姐姐老是跟着姑姑,我的剑术也是姑姑教的。”

周渊道:“出了宫,也能寻求本相。”

我嘲笑:“寝殿规制僭越?不是圣旨赏张女御章华宫西侧殿居住的么?”

“贵妃恰是深知隐初在我,不在于物。想来毫不会如那些矫揉造作的隐士普通,非要云隐于江湖。且贵妃脾气刚毅,遇事从不放弃,行事又出人意表。这陛下是最清楚不过的。”说罢抬眸检察天子的神采。

从济慈宫出来,已是流霞满天。百般残暴的色采随便铺陈,仿佛画者偶然染就,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入宫四年,我竟然从未好好赏识这日落之色。绿萼在我身后,捧着太后犒赏的百般物事,问道:“太后夸女人的画好,又犒赏了这么多,女人如何还不欢畅?”

风大了,梧桐树冠摇摆的声响近在天涯,又邈若远涛。太后斜倚在榻上,清风盈袖,意态闲闲。周渊端立鄙人,悄悄挽起火红的剑穗。师徒俩提及这件离宫的大事,仿佛在松石之间闲话家常,旁若无人。

两天后,我在守坤宫侍疾,皇后谈起此事,点头叹道:“也幸而是你去劝,若换了旁人……”

小简苦笑,一打嘴道:“都是奴婢多嘴,大人可千万不要怪奴婢。”

周贵妃淡淡一笑,“渊儿是来拜别姑姑的。”

周渊的眼中俄然闪过一丝古旧的柔情,伸手取太小几上太后擦拭过的长剑,淡淡道:“弃绝新剑,自是去寻觅故剑。”

紫菡跪在我面前,伏在我膝头哭道:“女人……女人将奴婢从陛下身边要返来吧,奴婢不想做女御了。”

天子嘿的一笑,冷冷道:“这话太平常了。”

“邓粲笑道:‘足下可谓有志于隐而未知隐。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刘驎之、刘尚公遂无以难之。[42]

我表示绿萼扶她起家,与我相对而坐。紫菡满眼是泪,一脸惊惧之色。我伸手扶了扶她发髻上一支摇摇欲坠的紫玉簪,柔声道:“究竟何事?”

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天子。我强抑心底出现的深深惧意,深吸一口气道:“我极力就是了。”

故剑。新剑。新剑是蝉翼剑和承影剑,已赏了邢茜仪和我。故剑又是何剑?

太后凝睇很久,赞叹道:“好画。让本宫想起了年青的时候。”她抬手拭去泪痕,向佳期道,“也让本宫起了归隐之意。于繁华斑斓处,望江湖之高远。甚好。拿去快意馆,本宫要挂在这里。”

皇后微微一笑:“你亲耳听过太后与贵妃的说话,陛下不信你又信谁呢?天然,这也是你应对恰当,陛下又看重你的原因。陛下这两日带着信王、昌平郡王和弘阳郡王去畋园打猎散心了,想来是放下了。”

天子略清一清嗓子,谨慎粉饰好统统的不平,缓缓道:“你在太后宫里作画,可曾瞥见贵妃前去存候?”

“拣你听到的说给朕听。”

“臣女当时站得远,又一心在想如何为太后绘像,是以只听到些只言片语。陛下恕罪。”

周贵妃道:“渊儿承姑姑教诲三十余年,现在也是四旬老妇了。在宫中数十载,早已忘了六合之长久广袤,才是我辈学武之人所孜孜神驰的。渊儿今后当避难山野,游弋江湖之间。”

我皱一皱眉,小简忙走前几步,命人停杖:“陛下召朱大人过来发言,都温馨些!”说罢又回身引我进了定乾宫的西侧门。

周渊道:“至心也罢,负气也好,都无妨。是我本身要走,与别人无关。”

还未走进定乾宫,只闻声内里一阵锋利的哭喊和告饶之声,异化着厚重的木杖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

“陛下动问,臣女不敢不答。但以臣女之寒微,群情贵妃,实是极刑。”

太后感喟道:“如何不记得?这么多年没有归去,红玉山庄的玫瑰都开了吧。”

小简擦擦头上的盗汗:“皇后故意去劝,却劝不到实处。只要大人亲耳听到贵妃和太后说话的,也只要大人去劝,说不定陛下还能听一两分。”

紫菡道:“连李公公都罚了跪,简公公就更加谨慎了。陛下仿佛和本身过不去普通,非要看那支新排的剑舞,成果越看神采越丢脸。奴婢吓得一声不吭。张女御胆小,又仗着本身得宠,便劝陛下不要活力,说周……周贵妃不辞而别,不值得起火。皇被骗即便砸了汤碗,溅了奴婢一裙子的汤水。”

半晌之前,他暴怒摔了汤碗,现在面上却并无一丝愠色。我不由悄悄惊奇。只听他又道:“传闻你前几天病了,现在可好了么?”

我欠身道:“依臣女看,贵妃一来是思念乡间山川,二来,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是为了找寻皇太子和三位公主薨逝的本相。”

晚膳后还是有大臣出去议事,因而我辞职了。实在非论我如何为周渊的拜别装点,也没法解释她的不辞而别的绝情之举。而所谓的“相见之时”,不过是个虚渺的但愿。天子一定不知,他只是不甘心认输。也幸而如许,张女御才气捡回一条性命。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更加恭敬:“陛下圣明,且容臣女阐述。”

我擦去紫菡脸上的泪水,合着她的手道:“周贵妃是陛下最在乎的人,因为在乎,以是喜怒无常。你只要不在这件事上胡言乱语,陛下就不会迁怒于你。你已经是女御了,将来必然会做姝媛,乃至妃嫔。谨慎细心是你最大的好处,谨慎在乎,挺畴昔便好。”说罢命人添了碗筷,留她在漱玉斋用膳。紫菡惊魂不决,只是抽泣。

“臣女的确见到贵妃娘娘前去济慈宫存候。”

我浅笑不语,只用细白瓷汤勺舀了一勺粥缓缓送与皇后的唇边,皇后低头抿了,拿绢子抹一抹吵嘴。我笑道:“陛下放下了,娘娘也要宽解才是。”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贵妃曾对臣女说过一个故事。晋时的邓粲,少以高洁闻名,与南阳刘驎之、南郡刘尚公和睦,并不该州郡辟命。荆州刺史桓冲卑辞厚礼请邓粲为别驾,邓粲这才应召。

“遵旨。臣女闻声贵妃对太后说,学武之人最神驰六合之长久广袤,又说放不下三个后代的仇,要出宫去寻求本相。别的再没有闻声,不敢妄言。”

周渊单膝跪在太前面前,抬头浅笑道:“姑姑,就让渊儿回江南去代您顾问那些玫瑰,好不好?”

“刘驎之、刘尚公指责邓粲道:‘卿道广学深,众所推怀,俄然改节,诚失所望。’

太后道:“你明知他在和你负气。这些年他一心待你,几时纳过新宠?”

太后一怔:“故剑……”周渊低首垂眸,与太后相对无语。

我低头一看,果见她淡紫色的长裙上尽是汤渍。紫菡接着道:“陛下斥责张女御妄议,又叱骂她对升平长公主不敬,寝殿规制僭越。命人拉出仪元殿杖刑。”

我低头悄悄舒了一口气,但见小简在袖中悄悄向上伸出了拇指。天子又道:“只是她为何不辞而别?”

我诚心道:“谢陛下。臣女入宫四年,一贯倾慕贵妃。且臣女承贵妃青目,有幸与贵妃深谈两次,深觉贵妃之为人,境地高远,远胜臣女这等凡俗之人。”

本来她竟是如许的心机。

这一天傍晚,我正在花圃顶用膳,忽见紫菡不等通报便奔了出去,两个宫人跟在她身后跑得满头大汗。我搁箸道:“紫菡?这是如何了?”

周贵妃道:“谚弟怜我十年,渊儿戴德不尽。现在他有新妃做伴,渊儿很放心。”天子名叫高思谚,周贵妃——不,现在她既以小字称呼天子,便是要弃绝本身贵妃的身份。今后今后应唤她周渊。

仪元殿外,李演正愁眉苦脸地跪着。走进御书房,只见天子正在书架上寻着甚么,听到小简的禀告,回身道:“朱大人来了。免礼赐座。”

太后甚是骇怪:“你不去与天子道别?”

绿萼道:“女人是在说周贵妃么?”

天子道:“然朱大人有何高见?”

我发笑,望着西面高高的宫墙道:“不错,今后她便自在安闲,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了。”

周渊道:“姑姑恕罪。”

我笑道:“我何曾不欢畅?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太后点头道:“你太绝情。”

太后叹道:“你要走,我不拦你。只是你放得下天子,放得下你三个后代么?”

周渊道:“彻夜。”

言及于此,无复可言。天子肝火稍息,却倍加难过,挥挥手道:“把她带下去吧,命内阜院给她在外宫寻个差事。”小简立即明白天子是在说张女御,他感激地看我一眼,忙出去传旨。

周渊走了,未曾与天子道别。传闻天子得知她出关,按捺不住性子,特地去遇乔宫寻她,成果只看到一纸轻飘飘的死别书。天子当即大怒,下旨将遇乔宫的宫人都关进掖庭狱待审,幸而佳期及时赶到,将天子请去了济慈宫,宫人们才免于被迁怒。

太后一惊,伸手虚扶:“渊儿你这是……”

我坐在榻下的小杌子上,细细吹着一碗鱼粥。洁白的鱼肉隐在香软的珍珠米粒中,鲜脆的菜叶盈盈欲滴,清楚是一碗珍珠翡翠白玉粥:“臣女刚巧在太后宫中,陛下才召臣女前去扣问。”

绿萼侧头想了一会儿:“要有吃有穿,有金银金饰戴,有人奉侍,甚么都不消做,还要……自在安闲的,想做甚么便做甚么。”

汉孝宣天子刘病已流落官方时,娶宦者丞许广汉之女许平君为妻。待他秉承大统,霍光说许平君是罪宦之女,不宜立为皇后。刘病已却道:“去将朕寒微时的故剑寻来。”群臣遂知新帝属意贫贱时的嫡妻许平君为后。多么甜美,多么动听情肠的故事。

天子甚是绝望:“宫中流言纷繁,朕不堪烦恼。”

正说着,小简来了。紫菡赶紧背转过身拭泪。小简行了礼,瞥一眼双目红肿的紫菡:“陛下宣召朱大人御书房觐见。”

周贵妃一袭广袖素衣,飘但是进。闭关五十余日,她脸颊肥胖,面色惨白,目光清净,凉若秋水。白衣虽显广大,行动间却微尘不起,涓滴没有惊破这一室的沉寂。她见了太后也不可国礼,只执弟子礼,盈盈一拜。

我不答,只是问道:“我问你,你感觉人生一世,应当过甚么样的日子才好?”

“臣女远远站在一边作画,太后与贵妃的扳谈略有耳闻,听得并不逼真。”

天子合目道:“说罢。”

紫菡喘气不止,一味揉搓着帕子擦眼泪。绿萼奉上茶来,我亲身赶了赶茶末,送到紫菡面前。紫菡双手接过,方略略安静:“女人。张女御恐怕就要被打死了。”

我忙道:“臣女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感喟道:“李公公也算是长辈了。”

太后道:“你放得下义阳和显儿的仇么?”

我一惊:“这是如何回事?张女御不是甚得圣宠么?”

天子浅笑道:“朕准你群情。你无罪。”

紫菡泣道:“刚才奴婢和张女御一起奉侍陛下用晚膳,李公公为了让陛下欢畅,便叫了两个乐工来吹打。陛下便问比来排了甚么好歌舞,那乐工不知就里,说乐坊新排了一支剑舞。陛下一听便不欢畅了,李公公赶快使眼色叫那乐工说些别的。陛下俄然发怒,骂李公公猖獗,说他在御前眉来眼去,罚李公公在仪元殿外头跪着思过。”

天子嗯了一声,喃喃道:“相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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