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重归
“还觉得你已分开都城了,想求幅画,也没音信。”令容笑了笑。
矗立的庙门里有一片碑林,周遭松柏映托,丰年青学子观赏评点,此中一人站在人群外两三步,墨色长衫挺拔,玉冠束发腰缠锦带,背影非常熟谙。
孤竹山底下有温泉,地气比别处和暖,踏马而过,春草青嫩。
……
“去丰和堂后就没返来,不是去书房, 就是在老太爷那边。”宋姑返来卷了帘帐, 满屋敞亮照出去, 竟有点刺目似的。她自去浴房, 备妥了,才号召枇杷过来,服侍令容去沐浴。
田保身后,父亲龙游县令被人刺杀在府里,案情却被宁国公甄家压得死死的,只以暴毙之名上报,不准州府细查,他直到回籍时才得知真相。宁国公甄家为一己私愤清理旧账,行刺县令,那件事在龙游县人尽皆知,即使难将动静传到都城,但以锦衣司遍及天下的耳目,韩蛰一定不知情。
那人仿佛也发觉了似的,俄然回身往这边瞧过来。
令容点头,一时候倒不知该说甚么。她对高修远的才调极其叹服,数番来往,也佩服贰心性为人,前几日在金州时,傅锦元还曾感慨,说想再找几幅高修远的画来观玩,却杳无音信。久别相逢,本来有话想说,但韩蛰就在身边,她还得留意分寸。
甜睡后没半点困意,身材却仍疲累,再睡也没用,还不如沐浴舒缓酸痛。她特长指头抠着韩蛰的枕头,随口道:“他呢?”
……
普云寺在城南三十里的孤竹山中,香火不算畅旺,里头却稀有位高僧修行,梵学修为的名头一定如旁人趋之若鹜的宝刹响,在书画上的成就倒是都城里排得上号的。因孤竹山里另有章老的梅坞,其间仆人或是鸿学巨儒、或是权贵名家,常有才子题词挥毫,高僧操琴弹佛法,两处名声交叠,孤竹山便成高雅地点。
耸峙三朝的相府,纵有扳倒奸佞权宦以清君侧的名声,却仍与仗势欺人的甄家沆瀣一气,在朝堂联手谋权,在暗里来往靠近,都城里摆出驯良礼节的面孔沽名钓誉,却只在僻远之处剥削打劫,鱼肉百姓。
衣裳被风卷得翻飞,他走出老远,才在松柏下立足回身。
去普云寺进香的,也都是文人雅客,倒有清幽离尘,绝世而立的况味。
歇了整日,傍晚时才见韩蛰返来,精力抖擞。
令容虽歇了整日,将石阶走很多了,双腿也自酸痛,悄悄拽着韩蛰的衣袖借力,被他发觉,反手握住拉着她,倒省了很多力。
故交相逢,韩蛰只字不提此事,或许早已健忘,或许对一介县令的死毫不在乎。
晚餐是阖府一道吃的,仍旧设在庆远堂四周的暖阁里。
前后数十步外也有人拜访梵刹,纸扇轻摇,仿佛闲庭信步。
明日十六,恰好休沐,过后韩蛰便须繁忙起来。
韩蛰在外还是锦衣司使的冷厉模样,甚少跟人酬酢,见到高修远,也只神采微动罢了。
今晚跟杨氏提及,韩瑶也说要去,顺道往山间散心,商定明日用过早餐便解缆。
早餐后骑马出府,因韩征回京后重归羽林卫,替了本来范自鸿羽林郎将的位子,皇宫戍卫轮值与衙署休沐分歧,他得空抽暇,便只韩蛰带着令容和韩瑶,带飞鸾飞凤跟班。
但是腿间毕竟难受,她也懒得走路,晓得韩蛰号召过,也没去丰和堂。
令容仿佛发觉,睡梦里翻了个身,迷含混糊的叫了声“夫君”。
令容纵有那样闲适的心,也没那等体力,被韩蛰半拉半搀地带到梵刹庙门外,已是气喘吁吁,两颊泛红,拽着韩蛰的肩膀,先忙着缓口气。
温热的水伸展满身,浴房里的混乱陈迹也被宋姑清算洁净了。
春日里气候渐暖,出城后放马奔驰,官道两侧的柳树已能瞧见零散的新嫩绿枝。
山风拂过,半晌温馨,高修远墨衫微动,“几位如果进香,就不滋扰了。”
剩下个韩瑶,畴前为求画,总寻机往高修远那边跑,自知有望后,也适时收敛了心机。
韩蛰点头,命她退下,自去浴房沐浴,换上寝衣出来,就见令容睡得正熟。
“快巳时中了。大人叮咛的, 他去夫人那边问安,少夫人随便睡到多晚都成。”宋姑已在别苑里服侍过了,将昨晚的陈迹大略清算过, 见令容仍趴在被窝里睁着眼,才道:“不睡了吗?”
令容可不想明日带着浑身疲累骑马出城,早早沐浴了,也不等韩蛰,先上榻安息。
――竟是飘然去后杳无音信的高修远!
这景象跟令容初入府时没太多辨别,现在看破背后争论,再瞧起来,感受就截然分歧。
都城外名刹颇多,令容这回选的是普云寺。
普云寺建在孤竹山腰,远处山峦起伏,石径两侧却都是松柏,春光里疏影横斜。
今晚虽是元夕,她却累得不想转动,杨氏是儿媳有孝在身,韩瑶兴趣也不高,便没特地去赏灯,只在府里放了些烟花便罢。
令容向来是雅俗皆爱的,这回因惦记取梅坞尚未开败的茶梅,便选了此处。
来这儿的多是文人雅客,或孤身或结伴,不像别处似的女眷车马主子如云,进寺的路倒是清幽,两侧古柏矗立,老松茶青,中间石径蜿蜒而上,有枯叶未扫,随风轻动。
韩镜仍坐在上首,底下儿孙顺挨次坐着,中间没了太夫人,便是杨氏鄙人居首。
令容阖目泡着,任由宋姑渐渐地帮她捏动手臂肩膀,减缓难受。
怔了半晌,还是令容开口,“那是高公子?”
韩蛰还算有点知己,昨晚初时没太倔强,等她适应了才驰骋,是以身子虽疲累难受,倒不像头回似的疼痛。她泡了小半个时候,才不得不因饥肠辘辘而爬出来,擦干身子套了宽松的衣裳,吃过红菱备下的苦涩早餐,才算精力起来。
待韩蛰夜深返来时,屋中灯火虽明,里头却颇暗淡。
声音出辩才发觉有点沙哑似的,听着都倦怠有力。
“腊月返来的,先前不在都城。”高修远浅笑,却没接前面的话茬。
韩蛰点头,令容也同韩瑶施礼,“高公子也是来进香吗?”
宴席至戌时尽了才散,韩镜留儿孙说话,令容自回住处。
那边高修远似也在踌躇,但既然瞧见,毕竟没有视而不见的事理,遂徐行过来,拱手为揖,“韩大人,少夫人,韩女人。”他走得近了,面貌漂亮如旧,眼底的冷僻也愈发明显,全无畴前的温润笑意。
韩瑶回过神来,有些无措似的,淡然敛了端倪。
高修远收回目光,唇边笑意讽刺。
但是比起影象里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他身姿虽挺拔如旧,气质却变了很多。畴前惯爱的玉白锦衣换作深浓的墨色长衫,隔着不近的间隔,他清秀的脸上殊无笑意,悄悄望着这边,像是夏季里霜雪封着的青竹似的,冷僻淡然,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暖和谈笑。
时隔一年,他在都城销声匿迹,俄然呈现在此处,实在叫人不测。
先前唐敦身后,令容成心去寺里进柱香,算是给宿世的事一个交代。因在金州心境欢乐,不欲考虑那些烦恼事,便在回都城的路上跟韩蛰提起,韩蛰也没多问,承诺了。
高修远没希冀谁能蔓延公理,但韩家与甄家的来往,仍让他感觉心寒。
榻上换了新缝的广大被褥,他抬头躺平了,却睡不着。
“他怎会……”令容惊奇,见韩瑶尽管怔怔望着那边,轻握住她手。
“我住在这梵刹里,请慧深大师指导技艺。”
五人弃马而行,韩蛰跟令容走在前头,韩瑶带飞鸾飞凤在后信步赏玩。
韩蛰伸臂将她抱着,内心仿佛感觉结壮,沉甜睡去。
这一回身,不止令容,连同才轻而易举赶上来的韩瑶都怔住了。
隔着松枝掩映,令容的身姿影影绰绰,比畴前又苗条窈窕了很多。中间韩蛰冷肃如旧,一如他初入都城时所见的锦衣司使。
阁房灯烛熄了一半,仍旧明晃晃的,她向里而睡,呼吸陡峭绵长,锦被下的娇躯微微伸直。韩蛰没打搅,自将烛火都熄了,坐到榻上,掀被而入。
宋姑受命在外候着,见他返来,恭敬禀报导:“少夫人身子不适,感觉疲累,先歇下了,还望大人勿怪。奴婢受命在外服侍,浴房里已备了热水。”
“少夫人醒了?”宋姑闻声动静掀帘出去,见令容懒懒的趴着, 温声道:“再睡会儿吧。”
在外交战驰驱,露宿荒郊是常有的事,独宿书房时,满心政事,也不觉心烦气躁,躺下调息半晌就能入眠。到了银光院里,枕畔是她的呼吸,鼻端模糊有她沐浴后的暗香,怀里空荡荡的总难清心静气,遂往里挪了挪,伸臂握住她手。
畴前,是他想岔了。
“睡不着了。”令容眯着眼睛, “备水沐浴吧。”
次日凌晨, 令容醒来时枕边空荡荡的, 韩蛰不知去了那边,帘帐层层垂落, 隔出榻间暗淡。她身上酸痛, 转了个身, 懒得爬起来,只懒声道:“宋姑。”
令容是跟着杨氏一道去的,因刘氏婆媳还没到,先在厅里坐着等待。待韩镜过来时,如常起家问候,那位沉肃还是,也没多分几个眼神,目光扫过令容和韩瑶,落在杨氏身上,才叫世人回坐位,又跟韩墨和韩蛰兄弟说话。
“甚么时候?”
说罢,也没多瞧韩蛰兄妹,只朝令容号召般瞧了一眼,回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