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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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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过恶皆归酒,我有一言为世剖。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连续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气候暴暖,是仲春间气候,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庙门外登时,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铛铛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坊来看时,本来倒是一个贩子,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旅店面店。智深深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自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净水流,且畴昔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倒是打铁的在那边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小我打铁。智深便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瞥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是非须,戗戗地好渗濑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糊口?”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么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叮咛。”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不怕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要八十一斤。”智深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小我。”那待诏道:“小人据常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非常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欠都雅,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消叮咛,小人自用非常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还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糊口,不及相陪。”

几人涓滴不能尝,几人一饮三百斗。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酌神不谬。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瞥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轰隆,大踏步抢入来。世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仓猝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翻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内里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仆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和尚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是以,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店东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家,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瞥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向走出来,坐下叫道:“仆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东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解缆,三回五次,那边肯卖。智密意知不肯,起家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深思一计,若不生个事理,如何能够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绝顶,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边看时,倒是个傍村小旅店。但见:

头重脚轻,眼红面赤;前合后仰,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上山来,似当风之鹤;摆摆摇摇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宫,叫骂天蓬元帅;踏开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

心头火起,吵嘴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双睛。直截横冲,似中箭投崖豺狼;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豺狼。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

次日,真长老与首坐商讨:“清算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晓得。”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复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长老得了回书,便叫酒保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酣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酣醉,打碎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削发,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赵施主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毕生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边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当时鲁智深抡两条桌脚,打将出来,浩繁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端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脱手。”两边世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世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智深,你扳连杀老衲。前番醉了一次,滋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酣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碎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练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和尚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谁说孩提即酒徒,未闻食糯颠如狗。如何三杯罢休倾,遂令四大不自有!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坐、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和尚,都到方丈禀道:“这野猫本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庙门下金刚,都打碎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衲乎?如果打碎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庙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碎了殿上三世佛,也没何如,只可躲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只在内里听。”智深在内里大呼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庙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栓,由那牲口入来;若不开时,端的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把拴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躲避。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暴露脊背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但见:

凡是喝酒,不成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露。”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鲁智深看看来到庙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瞥见,拿着竹篦来到庙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的晓示:凡是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放纵醉的和尚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庙门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家,口里道:“俺好些时未曾拽拳使脚,觉道身材都困乏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在手里,高低摆布,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清脆,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攧,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牲口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庙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庙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拍门,两个门子那边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拍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下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拔,却似撅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色彩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回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伸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监寺仓猝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酒保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固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未曾挑逗他们,他世人又惹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酒保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浩繁职事和尚围定长老奉告道:“向日门徒们曾谏长老来,本日如何?本寺那边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现在眼下有些罗唣,厥后却成得正果,无何如,且看赵员外施主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抱怨他便了。”众僧嘲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安息。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仆人家,过往和尚买碗酒吃。”农户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边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和尚,游方到此颠末,要卖碗酒吃。”农户道:“和尚,如果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农户瞥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农户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位上看时,只见墙边沙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边。智深道:“你家现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农户道:“我怕你是削发人,不吃狗肉,是以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将银子递与农户道:“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农户赶紧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连续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边肯住。农户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农户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农户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农户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瞥见他早往五台山上去了。

地水火风分解人,面曲米水和醇酎。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时若无口。

傍村酒坊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白板凳铺来宾坐,矮篱笆用棘荆编。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庙门极力一推,扑地将入来,吃了一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瞥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哔哔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瞥见,便把袖子遮了脸,高低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往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哔哔剥剥只顾凿。合座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坐那边禁约得住?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此人笑挥禅杖,战天下豪杰豪杰;怒掣戒刀,砍世上孝子谗臣。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果证江南第一州。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化。

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负邦家因酒覆。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大家醉酒。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和尚,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东西,抢入僧堂里,佛面前颠覆供桌,撅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但见: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酒保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酒保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酒保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酒保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施主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成杀生,二不成盗窃,三不成邪淫,四不成贪酒,五不成妄言。’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削发人第一不成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酣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削发,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内里,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餐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粗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破瓮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更有普通堪笑处,牛屎泥墙尽酒仙。

昔有一名贤,走笔作一篇标语,单说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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