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只若初见 (2)
云漪呆住,世人闻言怆然,一时静了下去,只听被挟持的护士仍然哭叫着求救。
“随便看看。”他头也不回,法度极快,虽只穿了平常便服,举手投足还是一派兵马风采。副官游移劝止,“传抱病区已经断绝,不宜……”
云漪游移了一刻,拉下头巾,任长发披垂下来,面庞再无讳饰――可惜少年已经看不到了,那双深凹的眼里已蒙上一层死灰。
她母亲是吴地人氏,说话口音模糊与此人类似,却又不尽不异。云漪定神谛听,断断续续听得他说,“阿珍,陪我……为我……最后一次……”
“路程打消?”
那兵士怔怔转过甚来,望住这唱歌的修女,手中玻璃坠地。曲调凄怆,歌喉哀婉,听在世人耳中,似雪水渗入心扉,无不悲惨沉默。
云漪蓦地昂首,面前恍惚一片,这才惊觉本身泪流满面。
云漪终究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脱口惊问,“你是谁?”
云漪未及答复,却听中间一名短发护士哭叫起来,“不要伤害阿梅!”
“是,督军。”副官下车,欠身拉开后座车门。
美国大夫蓦地转头,眼睛瞪大,“他要和她一起死?”
忽听嗒的一声轻响,两边的人却霍然惊叫着让开,云漪昂首,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超出世人,手中乌光锃亮的德国造手枪已经上膛。
一个头缠绷带的兵士贴墙靠在窗下,挟住个娇小的护士,手里锋利的玻璃正抵住护士颈侧。身后窗玻璃被打碎,落了满地玻璃渣。一些碎玻璃溅在他和那护士身上,头上绷带排泄血,脸上血污狰狞。护士惊骇万状,不住地尖叫颤抖,颈上已被玻璃划出血痕。
玄色锃亮的皮鞋踏出车门,深色长呢风氅被风扬起一角,暴露底下深暗淡纹洋装。年青英挺的副官已算高大超卓,站在此人身边,却立时被他压了一头。
云漪握着他尽是血污的手,心神恍忽,久久不忍松开。
“阿梅?”云漪惊诧,“她不叫阿珍?”
或许,只能给他些微的安慰――
几名修女走到跟前,念诵主的名字,冷静在胸前画下十字,求主宽恕罪人。
两名修女仓猝从前面赶上来,一人转头叫她,“快来,那头出事了!”众目睽睽之下,云漪只得跟上去,随她们跑进病区。远远见一圈人围在门口,里头不住传来女人的尖叫。美国大夫奋力分开世人,一眼望去顿时大惊,脱口叫道:“NO!”
那人回过甚来,面庞已不年青,稠密鬓角潜了不易发觉的银丝,幼年漂亮历经了风霜,炼就内敛光彩,古铜肤色更添沧桑。他浅笑,浓眉上一道细浅的伤痕更加夺目,将这张面庞深深切进她脑海――“我是霍仲亨。”
云漪暗惊,下认识掩了掩头巾,浆洗得平直的白麻头巾将大半张脸遮了,只露一双眼睛。黑呢修女长袍勾画了窈窕身材,黑檀木念珠和银链十字架悬在胸前,将她扮作修女模样。
“来不及是甚么意义?”一个降落的男人声音从人圈别传来。
那护士还未答复,就听大夫抢问道,“这病人是否有精力题目?”
“上帝啊,他究竟要干甚么!”一名大哥修女不住在胸前画着十字。
“他将阿梅当作了另一个女子,只想死前听她再唱一次歌,不是要杀她。”云漪吃紧开口,心头发颤。那兵士本已是回光返照,拼着最后一口气折腾下来,此时神采青白,满身抽搐,垂垂倚墙瘫倒,只是死死抓住阿梅,手中玻璃虽贴在她颈上,倒是满脸哀切之色。
“他在说,阿珍再唱一次歌给我听!”云漪一震,心念电转,顿时明白过来。
那人无动于衷,语声冷硬里透出沉痛,“他是甲士,死,也要有庄严地死!”
云漪含泪望畴昔,喉头略哽,启唇唱道:“今古国土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萧瑟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只唱得前人半阕《蝶恋花》,曲未尽,泪已落。
“最左边是断绝区,都是传抱病人,普通伤病员在右区,中间是医疗区。”副官随在他身后,指引右边通道。他随便脱了披风搭在臂上,却往左区走去。
云漪再唱不下去,那病笃的兵士却艰巨地咧了咧唇,终究放开了阿梅,朝云漪奄奄抬手。
她是天子的夜莺,在合座金玉下歌颂,用歌声仙颜邀宠于权贵;他们追逐她,视她的歌声如天籁,笑容如珍宝,她却从未是以而欢愉……直至明天,为一个病笃的兵士歌颂,才第一次晓得,本来本身的歌声真的能够给人愉悦安抚。
“救救阿梅!”短发护士抽泣起来,望了人群后那人,又望向大夫。阿梅只知哭叫,已近崩溃,而那兵士神采惨白,眼睛赤红,神态已然是浑沌了,癫狂地抓住阿梅,反几次复朝她呼啸着同一句话――那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云漪心知这话非常要紧,却如何也听不懂他的意义。
“应当没有。”另一名年长的护士游移答复,“他断了右腿,本来明天要做截肢,可罗大夫早上来看,发明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终究开口,语声降落,隐有倦意,“不必惊扰。”
他站起家来,向她微微欠身,回身大步而去。
云漪走到那兵士跟前,屈膝跪下来,握住他的手,替他拭去脸上血污,也看清他面庞――本来还如此年青,或许不比念乔年长……现在温馨地闭上眼,仿佛江南乡间的文秀少年。他闭上的眼忽又展开,瞳光垂垂涣散,却还死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云漪的脸。
世人都沉默了,那人终究垂了手,缓缓将枪放下。
“不要开枪!”云漪骇然惊呼。
“怕甚么?”他语声平平,天然透露严肃,“一起出世入死的弟兄,死人堆里也未嫌弃过,怕甚么病。”副官有些难堪,却仍低声抱怨,“您原说打消路程,临时又抽暇过来,早晓得就告诉病院提早消毒了。”
云漪呆了呆,蓦地记起本身眼下的身份,忙侧首拭泪,避开他目光。
阿梅踉跄奔过来,被两名修女扶住,立时昏迷畴昔。
那兵士握着玻璃的手,已被割得血流如注,最可怖倒是他的右腿,全部已腐败得暴露白骨,只靠墙支撑了身材,嘶吼着不准人靠近。美国大夫情急之下朝那人喊出连续串英文,那人也吃紧嘶吼,一口难懂的方言,谁也不知他在说些甚么。云漪初时一怔,感觉那方言非常耳熟,仔谛听了竟能明白七八分。
一个病笃兵士最后的心愿,仅仅是听贰心上的女子再唱一次故乡小调……云漪眼中发酸,喉头紧涩,终究听懂了他的话,却有力替他完用心愿。
“督军,那是传染区!”副官忙禁止。
中间数名修女一起惊呼上帝,连连在胸前画出十字。
云漪忙抽回击,泪眼迷蒙间看也未看那人,只低头道了声谢。
见她怔怔没有反应,那人抓住她的手,亲身用手帕擦去上面血污。
那人略有游移,却仍未将枪放下。
“我曾觉得宗教只会给人麻痹的安抚,你的善行倒是真正的仁爱。 ”
恰在这时,那兵士又哀急地说了一遍,此次终究听得清楚。
车内后座上,副官低声陈述病院的详情,后座那人靠了椅背,微微阖目,只现出倨傲表面的侧影。副官抬高声音道:“城里别的三家病院都不肯出动听手,怕是背后有人搞鬼。”那人仍沉默阖目,唇角隐透一丝笑纹。
那人沉声开口,“应是我向你伸谢,修女。”
“他仿佛说,要那护士陪着他……”云漪游移开口,又用英文反复了一遍。
“陈腐!”
一方乌黑亚麻手帕递到面前。
他的语声如磁石,严肃里透暴露竭诚,对她缓缓说道,“我为我的兵士感激你。”
对峙之际,世人一筹莫展,云漪急出一身盗汗。
云漪站在门后,目光被人挡住,只见世人不由自主地让开,未看清发问之人是谁,想来必是别的大夫。那护士隐有怜悯之色,“传染激发败血症,已经呈现严峻毒血征象,截肢已晚了,即便动了手术也熬不过来的。”
护士打扮的肥胖女人将一箱药品交给她,趁四下无人,抬高声音道:“刚获得动静,路程临时打消,人不来了。车子等在后院门口,从断绝区绕畴昔就能看到。”
云漪心中忐忑,捧了药箱低头疾行,碰到别的修女向她浅笑号召,只假装仓猝不见。世人都在繁忙,也无人发觉多出一名面熟的修女。
一起穿过医疗区,将要绕过断绝病区之际,忽听一声女人尖叫,接着玻璃碎响,粗陋的断绝病房里传出修女们凹凸惊呼。云漪呆了呆,听得身后脚步声狼籍,刚要侧身避开,却听那美国大夫用生硬汉语朝她焦心叫道:“过来帮手!”
云漪情急,抢上前拽住那人手臂,“别杀他!”
“畴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傍晚路。一往情深深多少,深山夕照暮秋雨。”护工上前抬走了兵士的尸身,固然他已听不到,她仍要将这支曲子唱完给他。
副官抬腕看一眼时候,“另有两个钟点,要不要告诉院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