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左宗棠痛斥曾国藩
"真的!这是塔副将的亲笔信。"曾国藩接过塔齐布的来信,两行热泪再也不能节制,簌簌流了下来。
左宗棠又问:"我方才见贞干批示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边走,这副棺材是给谁的?"曾国藩斜着眼睛答复:"鄙人自用。"左宗棠俄然心头火起,大呼:"好哇!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曾涤生,你大丈夫不做,却要师法愚夫村妇。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茔。"曾国藩没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安慰他,反而来如许一顿痛骂,又愤恚又难堪,冷冷地问:"你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来由安在?""好,让我渐渐地说给你听,使你心折口服。"左宗棠一屁股坐到曾国藩床边,声色俱厉地说,"你二十八岁入翰苑,三十七岁授礼部侍郎衔,官居二品,诰封三代,皇上对你的恩典,天高地厚,河长海深。洪杨反叛,朝廷有难,皇上委派你帮办团练,希冀你保境安民、平乱兴邦,你却方才出师,便以受挫而他杀,置皇上殷殷希冀于不顾,视国度安危为身外之事,你忠在那里?"曾国藩身冒盗汗,惨无赤色的面孔开端呈现绯红,两眼还是微闭,躺在床上默不出声。左宗棠持续说:"令祖星冈公多次说过,脆弱无刚乃男儿奇耻大辱。你将祖训书之于绅,发奋自励,并以此教诫诸弟。京中桑梓,谁不晓得你曾涤生这些年来自强不息,是曾氏克家兴业的孝子贤孙。现在一受波折,便想一死了之。这不是脆弱无刚是甚么?上让老父为之悲伤,下使后辈为之绝望。你死以后,何能在地府下见令祖星冈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庭训移孝作忠,实望你为国度作出一番烈烈轰轰的奇迹,流芳千古,使曾氏家世世代有光。你本日他杀,使父、祖心愿化为泡影,叨教孝在那边?"左宗棠的一番貌为怒斥,实为信赖的话,使得浑身僵冷的曾国藩渐有生机。这个自夸为今亮的怪杰,是充分信赖本身能够建功立业、流芳千古的啊!他从内心感激左宗棠的美意,但嘴上却有气有力地说:"国藩他杀,实因兵败,不得已而为之呀!"左宗棠横眉望了曾国藩一眼,底子不睬睬他的分辩,仍然侃侃而谈:"一万水陆湘勇,从四周赶来投在你的麾下,他们都是你的后辈,如同儿子投奔父母,幼弟依靠兄长一样,眼巴巴地盼着你带他们攻城略地、克敌制胜,今后也好图个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现在,你全然不顾他们嗷嗷待哺之处境,放手不管,使湘勇成为无头之众,最后的结局只能落魄回籍,过无穷尽的苦日子。这一年多来的辛苦都白搭了,功名繁华也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作为湘勇的统帅、后辈的父兄,你的仁在那里?浩繁朋友,应你之邀,放弃本身的事情来做你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万巨款帮助你。他们图甚么?图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盖世勋名,大师也好攀龙附凤,青史上留个名字,也不枉变个男儿活着上活过一场。你现在只图本身省去烦恼,却不想是以会给多少朋友带来烦恼。你的义又在那里呢?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字,只因你本日一死,便如同铜打铁铸,永久伴跟着你曾涤生的大名……"不待左宗棠说完,曾国藩霍地从床上爬起,握着他的手说:"前人云'涣乎若一听贤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这不是指本日的我么?国藩一时胡涂,若不是吾兄这番叱骂,几乎做下贻笑万世的蠢事。眼下兵败,士气不振,尚望吾兄点拨茅塞。"左宗棠想,曾国藩毕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够复起,前程大有希冀。他微露笑容说:"宗棠深怕仁兄一时气极而懵懂,故不吝危言耸听。涤生兄,我想你必然是见到彻夜江边送陶恩培荣升而更烦闷。实在,这算得甚么!像陶恩培那样的行尸走肉,宗棠向来就没正眼瞧过。慢说他本日只升个布政使,就是今后入阁拜相,也不过是一个会仕进的庸吏罢了。太史公说得好:'古者繁华而名消逝不成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不能在史册上留下惊天动地、烈烈轰轰的丰功伟绩,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恋慕。至于世俗的趋炎附势,只可冷眼观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孙子云:'善胜不败,善败不亡。'经得起失利,才会有胜利。失利不成怕,怕的是败后一蹶不振,贫乏不平不挠的气势。昔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屡战屡败,最后垓下一战,项羽自刎。诸葛亮初辅刘先主,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几无容身之地,最后才鼎足三分。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见,本日靖港之败,安得不是今后大胜的前奏?现在溃不成军的湘勇,异日或许就是灭洪杨、克江宁的雄师!"慷慨激昂的群情,意气风发的神态,给曾国藩平增百倍勇气。他握着左宗棠刚毅有力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看看时候不早了,陶恩培想彻夜如走不成,万一长毛围住了长沙,就脱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顶了。他站起家,对骆秉章和满座来宾拱了拱手,说:"恩培在湖南数年,多蒙各位顾看,本日离湘,实不忍之至,且大战期近,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让恩培在长沙和全城父老一起与长毛决一存亡。只是统统都已安排伏贴,彻夜就得起航。恩培感激各位厚意,就在此与骆中丞、徐方伯、鲍军门和各位告别了。"说罢,挤出几滴眼泪来。不知是为陶恩培的密意和忠心所打动,还是想起顿时就要兵戈而胆怯,很有几个初级官员掩面抽泣。骆秉章说:"哪能就在这里分离,我们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边上船。"当灯笼火把、各色执事前后簇拥着几十顶绿呢蓝呢大轿呈现在江边的时候,曾国藩正兀然坐在船舱里,望着汩汩北流的江水入迷,心想:湘潭并没有败仗的动静传来,看来多数也败了。长毛确切会兵戈,怪不得两三个月间,便从长沙一起顺利地打到江宁。俄然,他看到一列庞大的轿队向他走来,内心感觉奇特:如此浩浩大荡的步队深夜来到江边,必然是湘潭得胜了,骆秉章带着文武官员们前来庆祝。自从岳州得胜逃到水陆洲两个月了,除开左宗棠来过几次外,从没有一名现任官员登船看望过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几次送客到江边,都不肯多走几步上他的船,想不到彻夜大出动。但他又不大信赖,对康福说:"你登陆去看看,能够是骆中丞他们来了。探听好了,就上船来奉告我。"康福走后,曾国藩从速清算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一会儿,康福进舱了,满脸肝火地说:"骆中丞倒是来了,但不是看我们的。""他们到江边来做甚么?"曾国藩不睬解,不是来道贺的,深夜全部人马到江边,为的何事呢?
写完后,又细心看了一遍,窜改两个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于后,片中奖饰塔齐布忠勇绝伦,深得士卒之心,请皇上委以重担,并保荐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人。
岳麓书社出版的《曾国藩选集》中收有曾氏这道未收回的遗折。遗折后半部为:"臣于初二日自带舟师五营千余人,陆勇八百人,前去靖港攻剿贼巢。不料陆路之勇与贼战半时之久,即行崩溃,而海军之勇见陆路既溃,亦纷繁登陆奔窜。大小战船有自行燃烧者,有被贼掳去者,有尚扎省河者。水勇竞至崩溃一半,船炮亦落空三分之一。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清除下流江面,并且在本省多次丧师失律,开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此向北叩首,恭折缺廷,即于某日殉难。臣读书丰年,窃慕前人忠愤狠恶之流,惟才干陋劣,过不自量,智小谋大,力小任重。前年受命帮办团防,不能在籍守制恭疏推却,臣以墨经出外莅事,是臣之不孝也。客岁受命援鄂援皖,不自度其才之不堪,不能恭疏推却,辄以讨贼自任,乃至一出偾事,是臣之不明也。臣受天赋子知遇之恩,通籍十年,游跻卿贰。圣主即位,臣因事陈言,常蒙褒纳,间有戆激之语,亦荷优容,寸心感激,思竭涓埃以报万一。何图志不足而力不敷,忠愤填胸,而涓滴不能展布,上负圣主重担之意,下负两湖士民水火倒悬之望。臣之父,本年六十有五,自臣受命剿贼,日日以家书勉臣经心王事,无以身家为念。凡储备干粮,制造军器,臣父亦亲身经理。今臣曾未出境,自取覆败,尤大负臣父荩忠之责。此数者,皆臣愧恨之端。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敷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统统微臣力竭殉难,谨具遗折中禀于圣主之前,伏祈圣慈垂鉴。"另附遗片一道,保举带兵之将:"臣死以后,皇上必于两广湖南择一讨贼之人。陆路之将,则臣客岁所保之塔齐布,实为忠勇绝伦,深得士卒心,愿我皇上畀以重担。水路之将,可贵统领大员,现在湘潭得胜之褚汝航、夏銮、杨载福等,都可自领一军。"曾国藩此时已万念俱灰,决计一死了之。但既受命办事,就不能不给皇上最后一个交代。他提笔写了一封遗折: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折,仰祈圣鉴事。臣于初二日,自带海军陆勇各五营,前经靖港剿贼巢,不料开战半时之久,便全军崩溃。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清除下流江面,并且在本省多次丧师失律,开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缺廷,即于本日殉难。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敷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谨具折,伏祈圣慈垂鉴。谨奏。
现在,曾国藩轻松多了。他要好好思虑一下,究以何种体例自裁:投水,还是吊颈?
曾氏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给九弟沅甫的信:"吾家祖父教人,亦以脆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主,必须有倔强之气。"左宗棠摸摸口袋,蓦地想起一件事,说:"昨日朱县令来长沙,谈起日前见到伯父大人景象。伯父大人临时提笔写了两行字,托朱县令带给你。本日幸亏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左宗棠从衣袋中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曾国藩看时,公然是父亲的亲笔:"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无益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父亲的教诲,使曾国藩心伤:本日若真的死了,何故见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亲的手谕,放进贴身衣袋里,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左宗棠的蓝呢大轿紧跟着藩司徐有壬的绿呢大轿以后。对这类宦海的虚文应酬,他深感厌倦,本不想到江边来送陶恩培,只是因为想看看靖港败退下来的湘勇阵营比来是否有所窜改,才跟着骆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陆洲一带船破桅断,灯火稀少,心中甚是不忍,决定明早再一人前来看望曾国藩。蓦地间,他见前面有几小我抬着一口黑漆棺材向江边走去,在中间指指导点的竟是曾国葆!贰内心一惊,莫非是曾国藩死了?不然,为甚么由曾国葆亲身监抬棺材呢?他叮咛停轿,待前面的轿队畴昔以后,轿夫抬着他,飞速向曾国藩的大船奔去。
透过船上的窗户,曾国藩瞥见离他三百步远的江边灯火敞亮,陶恩培满面东风地与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员、名流乡绅一一拱手道别,各衙门和私家送的礼品,一担接一担地抬进陶恩培的座舱。陶恩培的大小老婆们,一个个披红着绿、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摆地走进船舱。半个时候后,陶恩培才登上船面,在世人一片"保重"声中,官船缓缓启动。然后,一顶接一顶的绿呢蓝呢大轿气度实足地向城里抬去。仿佛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从靖港败回的前礼部侍郎、现任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就在离此不远处。
曾国藩见左宗棠出去,跟他打了声号召。左宗棠见曾国藩没死,舒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诘责:"传闻你在白沙洲投水他杀,有这事吗?" 曾国藩点点头。
就在曾国藩靖港惨败投水被救仓促逃回水陆洲的这天傍晚,巡抚衙门西花厅里,为陶恩培饯行的昌大宴会正在停止。前几天,陶恩培接到上谕,擢升山西布政使,期限进京陛见,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内心好不对劲。一来升官,二来分开了长沙这个兵凶战危之地。列席宴会的宦海要员,城里各界头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请安。酒杯几次举起,阿谀话洋洋盈耳。这里是光荣、繁华、享用、升平的天下。合法骆秉章又要带头敬酒的时候,一个戈什哈仓促出去,向各位陈述靖港之役的动静。骆秉章为之一惊。陶恩培却分外欢愉起来。一边是蒙恩荣升,一边是兵败受辱。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吗?骆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动把杯子碰畴昔,微带醉意地说:"中丞,你感到不测吗?说实话,这早在我的料想当中。曾国藩这类目空统统的人,不完整失利才怪哩!"骆秉章苦笑着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彻夜就分开长沙了,你能够说风凉话,我如何办呢?看来长沙又要被围了。想起客岁担惊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骆秉章内心惊骇。鲍起豹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他放动手中的鸡腿,嚷着:"如何样?诸位,我早就把曾国藩这小我看破了。一个墨客,没有一点■■本领,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上百万两银子抛到水里不说,现在引狼入室,完整打乱了我的用兵打算。"说罢俄然站起,对身边的亲兵大声吼道:"传我的号令,封闭城门,加强鉴戒,筹办香烛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庙里请菩萨。"听着鲍起豹下达的军令,西花厅里的氛围突然严峻起来。才过了几个月的安然日子,又要兵戈了,大师都偶然喝酒吃菜,叽叽喳喳地会商开来。干瘪的老官僚徐有壬愤恚地说:"练勇团丁,剿点零散匪贼尚可,哪能跟长毛交兵呢!我客岁成心将他们与绿营作点辨别,免得刺伤绿营兄弟的自负心。若不加辨别,一体对待,大师说说,另有没有朝廷的面子?他曾国藩还不满,还要负气出走,还要在衡州大肆招兵买马,想要代替绿营,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时受了他的骗,成果弄得如许,把我们湖南文武的脸都丢光了。"唯独左宗棠坐在那边不语。他既为鲍、陶、徐等人的诽谤而愤激,也为曾国藩不争气而烦恼。俄然,鲍起豹又嚷起来:"骆中丞,我们联名弹劾曾国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来,功德没办一桩,好事数不清。这类劣吏不弹劾,此后谁还肯实心为朝廷卖力?"陶恩培、徐有壬当即拥戴。骆秉章慎重,他制止了鲍起豹的莽撞:"曾国藩兵败之事,朝廷自会措置。至于弹劾一事,现在不忙,待朝命下来后再说吧!"左宗棠坐在一旁气得腮帮鼓鼓的,内心骂道: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遗折遗片写好后,曾国藩恶感觉心静了些。他想起应当向弟弟交代几句办理后事的话,因而又拿出一张纸来,写道:季弟:吾身后,从速送棺木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亲之望,不成在外开吊。所受赙银,除棺殓途费外,到家后不留一钱,概交粮台。国藩遗言。
正在这时,康福镇静非常地奔进船舱,问候过左宗棠后,对曾国藩说:"大人,湘潭水陆大胜。十战十捷,逆贼全军淹没,贼首林绍璋单身仓促逃脱。""真的?"曾国藩的确不敢信赖。
"说是陶恩培荣升山西布政使,彻夜刚在巡抚衙门里结束了宴会,骆中丞、徐方伯等人亲身送他上船。"像沉痾之人盼来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国藩寂然倒在船舱里,吓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国藩想到本身如此辛苦劳累,亲冒矢石,尽忠国事,获得的倒是失利、萧瑟,陶恩培嫉贤妒能,安富尊荣,尸位素餐,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愤怨、不平、痛苦、绝望,一时全数涌上胸膛。他展开失神的三角眼,对康福说:"把贞干叫来!"曾国葆的贞字营(即本来的龄字营)死伤最重,听到大哥叫他,低头沮丧地进了舱,走到床边问:"大哥,这会子好点了吗?""你带几小我到城里去买一副棺材来。"国葆大吃一惊,带着哭腔说:"大哥,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你要想开点!"曾国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说了,叫你去你就去!"大哥与满弟之间相隔十七岁,国葆向来是敬兄赛过敬父。他固然内心非常不甘心,也不敢与大哥顶撞,只得说声"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舱。出舱后,他从速把这事奉告康福、彭毓橘,叫他们务必不能分开半步。